......
癱睡在沙發裡的張茂林是被異常急促的電話鈴聲吵醒的。
他反射般佝僂著腰吃力坐起,立刻感到渾身的筋骨散軟得難以忍受,後腦也越發昏漲起來,只能苶呆呆地僵直著身體不敢有其它動作。
張茂林開始回想,從淞河水庫回來後至倒在沙發之前自己先後具體做了些什麼。然而,這種念頭稍一閃動,腦子裡便更是漿糊那般一塌糊塗了。
初冬午後的陽光,正好斜射在辦公桌檯面上,雖然感覺不到多少溫暖但卻分外刺目。張茂林看不清由於被折射光返照的來電號碼,只能微閉著惺睡的眼睛隨手慢慢地拿起話筒:
“喂,哪位呀?”緊接著,他不由自主地打了個長長的哈欠。
——老張,你馬上到我辦公室來,趕快!
張茂林聽出來了,是行長王維信獨有的渾厚嗓音。沒等他作何回答,對方已經似乎粗魯地撂了電話。
——老張?趕快?趕快!
張茂林茫然自語著……
張茂林緩慢從沙發站起來。
這時候,他感覺頭腦略微有些清醒,但雙腳依舊有些麻漲,便不由自主地扶著一邊的木質衣塔取下運動服外罩。
張茂林並沒有急著出門,而是在屋子裡踱著幾圈方步。自己明顯感覺得出,王維信在電話裡的語氣有些特別,那是從來沒有過的特殊語態——緊張焦慮裡又明顯摻雜著一絲恐懼……
張茂林頗有些費解了,在心裡反覆思忖著王維信這句話裡的潛藏意思:
——馬上?是急迫的催促還是體現一把手的命令?究竟是什麼原因讓言談舉止一向‘拿捏至極’的王維信如此‘猴急’呢?
雖經反覆的暗自揣摩,張茂林依然沒有確定準確的緣由。因為假設的條件及其有限,只是一句簡單而略有些粗暴的話甩過來後,便沒有下文了。張茂林的心情因此而有些不快!
張茂林始終承認:自從六年前王維信從省行機關人事處老總的位子下派到淞陽市分行掌門至今,儘管對其他人甚至是班子成員經常動輒發號施令,但是對他張茂林個人還是尊重有加。人前背後,王維信可謂是都給足了面子。用王行長自己那句近乎程式化的表述就是:茂林書記是我們全行員工尤其是領導幹部、包括我在內的體檢和修正專家!任何一個單位、任何一個部門,如果不給紀檢書記面子,那麼,這個單位遲早會出問題、甚至出大問題!張茂林很早就體會到王維信對於自己的個人感情傾向。
但是,王維信類似今天的這種口氣說話,張茂林卻是從未領教過。
行長王維信的辦公地點佔據了辦公樓整個三層。
樓層有三個獨立的單元設定:行長日常辦公室位居中間,裡面是一個寬敞的暗門套間,布放單人床、電視、茶具、小冰箱、魚缸、簡裝的衛生間。辦公室的正門兩側,分別是班子成員參會的小會議室、機關中層幹部參加的行務會成員中型會議室。
......
張茂林緩緩推開門。
格外寂靜的房間裡,副行長殷森、邊澤成以及工會主席劉萬一都面色凝重地如同一根根‘蠟杆兒’似地戳著。
行長王維信並沒有像往常那樣面帶微笑、正襟端坐,而是雙腿呈現“稍息狀”、雙臂交叉抱在胸前的站立姿勢。此刻張茂林看到的是一張鐵青又充滿疑惑、驚恐的臉!這是張茂林從來都沒見到的表情。他心頭猛地一沉並且很快判斷出,一定是有什麼突發的糟糕事情,嚴重刺激了事先毫無準備的王維信。
“老張!你知道嗎?出事了,聞祿出事了!”
王維信急匆匆跨過來幾步,死死抓住張茂林的手,嘴角在微微顫動。
張茂林明顯覺察到,王維信的手心冰涼而且格外潮溼。
“什麼?聞祿?他能出什麼事?”
張茂林問道。
王維信諾諾說道:“他,人——沒了!”
“啊?!王行長,你是說小聞他——”
張茂林吃驚異常,他抖落掉王維信的手,緊緊扶著對方有些趔趄的肩膀。
王維信並沒有回答,避開張茂林焦灼的目光,轉身面向窗外。
“車在高速路上‘追尾’了,前面是臺載重的大貨車。聞祿,當時就不行了。”
副行長邊澤成湊近,在張茂林耳語幾句。
“啊?!這、這……”
張茂林的頭開始猛然膨脹,耳鼓裡瞬間轟轟作響,他雙手不由自主地胡亂攪合在一起。
“不管我們多麼不情願、不相信,但事實已經發生。我現在最最擔心一個關鍵的環節是——”
王維信扭過頭,目光凌亂且茫然環顧著房間裡的人。接著說:
“這次,聞祿科長是和康弘集團的財務總監王總倆人結伴去省行,出差任務只有一個——報送那筆六百萬元銀行承兌匯票的相關申辦資料。但是,上午我和省行信貸處通電話才知道,原來聞祿根本就沒去省行!我還沒來得及弄清原因,誰知道下午竟會發生這樣的慘事!而且據我所知,車輛肇事的路段是在省城到開發區的高速公路上。”
“那、那——”
張茂林欲言又止。他發現眾人都在表情木然瞅著抓耳撓腮的王維信。
王維信接著說:“我已經指派辦公室闞主任帶人先過去處理善後事宜,其餘的人晚些到。當務之急,我們幾位班子成員必須在兩個問題上確保口徑一致,注意,必須是高度一致!”
“行長您稍慢些講,容我記錄一下。”副行長邊澤成從衣兜裡掏出一個微型皮革封皮的小記事本。
王維信隨手點燃一支菸,接著說:
“一是市分行班子該從哪種角度去通知和接待聞祿同志的家屬;二是這件事情應該如何向省行彙報。這兩件事務必在今天搞定。我猜測,不,我能斷定,興商銀行系統發生這麼大的交通事故,事發地點又在省城境內,省行的幾位領導十有八九已經知道了。說不定,他們正敞著門等待我們前去彙報呢。所以,我們的工作不能太被動了!大家都清楚,聞祿在我們全省轄興商銀行系統內很有知名度,省行的幾位行長差不多都知道他的名字,至於處長層面對他的熟悉程度就更不用說了。”
副行長殷森輕搖著頭、慢條斯理、嘆口氣地說:
“唉!真是想不到啊,這麼優秀的年輕幹部卻不幸英年早逝!痛定思痛,所有人都必須從中吸取教訓!我聽說,聞祿肇事的車輛,並不是我們市行派出的那臺‘伏爾加’嘎斯車,而是康弘集團的豐田轎車,並且在事發時車裡好像還有一位歌廳的小姐。”
“什麼?小姐?!去省行辦業務的車裡能有小姐?人命關天,我們能不能別用聽說和好像這種詞彙來做分析判斷依據!要知道,我們幾個人的任何觀點,都會直接影響到整個淞陽市行兩千多名員工對這件事的看法!尤其是眼下這個關鍵時刻。”
張茂林語氣急躁,明顯惱火殷森的態度。
用張茂林自己的話總結,他與殷森之間絕對屬於那種前世相剋、今世無緣的冤家對頭!自打五年前殷森到淞陽市分行任職起底,張茂林就打心底膩歪殷森那種平素傲慢驕橫的做派、拿腔作調的語氣,尤其是殷森對任何事情的態度總是開水摻冰、陰陽倒掛的態度,所有這些做派都讓張茂林瞧著眼黑。
殷森與張茂林的對話剛一結束,房間立刻鴉雀無聲!
對於房間裡的瞬間冷場,副行長邊澤成首先打破這種尷尬。他慢慢垂下臂、悄悄碰了一下張茂林的手,緩緩說道:
“我也覺得應該這樣。在沒有得到交警以及其他相關部門的權威結論之前,最好不要傳播一些道聽途說的訊息。否則,對聞祿的家屬甚至對我們淞陽市興商銀行都會產生難以挽回的負面影響。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我想,用不了三兩天,淞陽市的老百姓都會把這件事情當做主打新聞去散佈傳播……..。”
“無謂的爭論解決不了任何問題,眼下大家應該知道事情的輕重緩急!”
王維信環顧左右,接著說:
“當務之急,我們幾個人必須要步調相同、口徑一致,我不希望更不允許有一絲的不和諧音。就算是給我王維信個人的面子行不!我看這樣——”
王維信神色黯然,他凝重瞅了一眼張茂林,說道:
“茂林吶,咱們這屆班子中,只有老兄你是淞陽‘坐地’戶。所以,這次你這位老大哥就免不了多費些口舌。我的意思是要盡最大努力做實、做好聞祿的家屬安撫工作,無論他們提出什麼要求,首先都要做到善言以對,絕不能發生正面衝突。在省行沒拿出明確的態度之前,所有問題都要先緩和一下,等事情原委徹底弄清楚之後,我們就可以按照相關制度規定以及上面的指示要求操作了。
所以,當下我們最重要的事情是要想辦法防止和控制聞祿家屬因情緒偏激產生極端行為。聞祿同志畢竟是在出差途中遭遇了不測,不管其中有沒有其它環節,我們市分行領導班子都要有一個正確的態度。決不能憑藉一些道聽途說的不實訊息,對這件事情說三道四,更不能妄加猜測。我想,這不但是一個基本態度,也是作為我們黨委成員的一條剛性紀律要求。”
王維信說最後幾句話的時候,一直目不轉睛地看著緊鄰牆角站立的副行長殷森。
張茂林馬上接著說:
“王行長我明白你的意思。但這麼大的突發事情,是還是應該透過市行黨委例會,哪怕是有一個簡單的會議簡要也可,便於下一步市行與聞祿家屬溝通相關情況,更是作為我們與對方接洽的一份依據資料。”
“對、對,還是茂林書記想得周全!那就按你說的辦。”
王維信立顯一副突有所悟的表情,他轉身對邊澤成說:
“澤誠你費心草擬個簡單文稿,把剛才我們幾位意見簡單匯匯總,然後讓辦公室行文。檔案暫時不要下發到基層,只要確保我們幾位班子成員人手一份就行。
我現在就得馬上前去肇事現場......”
王維信囑咐邊澤成的同時,輕拍一下邊澤成的肩膀,以示親熱與信任。
拍打他人肩膀,這是王維信的習慣性甚至是招牌性的極具善意動作。就是這個讓人不經意的小小環節,曾經惹得張茂林給王維信當面糾正過。
有一年春節搞團拜活動,王維信攜張茂林以及主要部室頭頭到市政府拜年。待到紅包呈上、拜年說辭結束後道別,頗受感動的市長親自出門送客。王維信與市長握手時,也弄出拍打市長肩頭的舉動。
在返程的車上,張茂林含蓄提示王維信,說王行長我們淞陽地面上有個規矩:在社交場合,只有長輩拍晚輩的肩膀、上級拍下級的肩膀才妥切。興商銀行屬於處級單位,人家市長是廳局級幹部,咱是處級幹部拍打人家廳級市長肩膀這不是倒反朝綱嗎?我看到你出手做動作那陣子,市長的表情就像是他發現了你昨晚睡了她妹妹那般!
張茂林的提醒令王維信有些尷尬,他雪白的大眼珠子裡外翻轉了幾圈,擠出一句話:我操!我發現你們淞陽這地兒的鬼怪說道還不少呢?!
在淞陽興商銀行,只有張茂林敢與王維信開這樣的玩笑。
......
就在王維信行長即將邁出辦公室的一瞬,突然折身返回小聲對其他人說:
“聞祿的事情暫時不要過度宣傳,要盡最大努力縮小知情範圍,畢竟這是家醜!”
王維信轉身又對張茂林說:
“茂林吶,讓你費心啦!處理這樣的事情任何環節都要格外慎重。記住,這絕不是你紀檢書記的分內事,而是咱淞陽市分行黨委的臉面!”
王維信撂下話,再次輕輕拍拍張茂林肩膀。
“行吧,我一定盡力而為。聞祿的父母遠在外市的鄉下,我明天安排車輛去接。他的岳父陶守禮是咱們市行的退休老幹部,我相信他們還是能夠正確面對這件事的。只不過,老年喪子,白髮人送黑髮人—”
張茂林的聲音略微有些哽咽。
……
將近晚上十一點,張茂林終於等到了陶侃從省城打來的電話:
“叔!我在省殯儀館呢!”
陶侃明顯帶著哭腔。
“孩子,現在不是哭的時候!告訴我,你現在說話方便嗎?”
張茂林問。
“嗯,弔唁廳這兒只有我們家人。王行長下午來過,已經回省行了。殷副行長和邊副行長晚飯前來了,現在他倆領著行裡來的那些人出去吃夜宵了。”
陶侃介紹情況很具體。
“哦,現在車輛肇事的具體原因查明瞭嗎?”
張茂林繼續問。
“肇事車輛不是咱們市行的,是人家康弘集團在省城辦事處老總的車。”
陶侃答道。
“哦,哪一方的責任大些?”
張茂林急切地問。
“聞祿乘坐的小車追尾,對方是正常行駛的大貨車。”
陶侃答道。
“具體傷亡情況什麼樣?”
張茂林問。
“只有我姐夫一個人不行了。後排座的兩個人都在醫院治療,聽說目前沒有生命危險。”
陶侃回答。
“那,司機——也沒受傷嗎嗎?”
張茂林有些疑惑。
“司機?我姐夫就是司機呀。”
陶侃答道。
“什麼什麼?陶侃,你是說你姐夫開車?聞祿會自己駕車?你搞錯了吧?省行去年就三令五申明文規定,領導幹部不許工作期間自駕公務用車,聞祿那麼謹慎的的人怎麼會——?”
陶侃的回答讓張茂林反射般地從沙發上跳起來!他忘了顧及聽筒線很短,導致座機電話啪地一聲摔落了。
“沒錯,的確是我姐夫自己開的車,而且還是康弘集團駐省城辦事處老總的豐田轎子。更不可思議是——他酒後駕車!這是交警部門出具的現場勘查結論。這事兒我也覺得納悶兒,自從去年省行下發檔案禁止你們當官兒的公務期間自駕車以後,我姐夫他真的就再也沒有碰過方向盤。而且今年年初,我姐家的車都折價變賣了。他和我說過多少次,因為開一次車就丟官送命太不值得!他甚至還多次開玩笑說,若真是犯隱了,寧可在電腦上打幾小時的駕車遊戲……”
電話裡陶侃的哭泣聲越發強烈起來。
張茂林繼續追問:
“陶侃,我再向你打聽一件事,你必須對我實話實說!只是你別多想好不?我絕對沒有任何惡意。”
張茂林長長嘆口氣!接著問:
“你姐夫車輛肇事的時候,豐田車上有沒有一個、一個年輕的女子?”
“叔,這事您是怎麼知道的?”
陶侃很吃驚地反問道:
“怎麼說,這個訊息是真的?!”
張茂林問。
陶侃答道:
“對,確實有這事。省行機關的幾個司機我都熟悉,他們比我早到的現場。聽他們講,除了我姐夫,車上受傷的兩個人當中,的確有一個二十多歲的小妞,有人說從衣著打扮上看像是坐檯小姐。但是,車裡還有別的男人在呀。叔,這與我姐夫有什麼關係嗎?”
張茂林立刻回答:
“哦,沒事,我只是隨便問問,多瞭解一些情況而已。你別多費心思,我暫時不能過去。小侃,替我安慰一下你父親!事已至此,要以大局為重。尤其是你要管住自己的嘴,在這個特殊時候一定要謹言慎行。如果你覺得自己能夠應付那邊的事情,就讓你父親儘快回淞陽吧。他平時血壓高,遇到這麼大的事情刺激如何能扛得住!再說了,我等他回來有要事相商!”
……
張茂林的腦子幾乎完全陷入混沌狀態!
他一直呆坐在沙發上,絞盡腦汁琢磨著剛才陶侃說的每一句話。
目前,在陶侃的敘述中至少能提煉出兩個敏感資訊:一是聞祿本人酒後駕車;二是肇事車上除了聞祿與康弘集團的財務總監,還有一位妙齡女郎。酒後駕車,這是直接指向聞祿的一個最不利鐵證,而那位妙齡女郎的出現著實讓人費解。
張茂林實在無法做出準確的方向性的判斷。
張茂林的腦海裡突然浮現出白天在王維信辦公室裡,副行長殷森講的那堆濫話以及那種令他費解的表情。
所有的這些場景訊號,開始在張茂林的內心橫豎交織成一張煩亂的迷網並且迅速漫無邊際肆意蔓延開來。這些麻亂的思緒漸漸翻滾成一個巨大的謎團,這個謎團又像是演變成了雪球,從剛才一個弱小的點,迅速增大直至轉瞬就搖變成碩大的屏障,幾乎嚴嚴實實地堵在張茂林紛亂鬱悶的胸口……
張茂林反覆思忖:聞祿竟然一改慣例悄無聲息地取道康弘集團,與他人結伴去省城辦事。是故意對幾位副行長隱瞞行程,還是唯獨沒和我張茂林打招呼?本來早已因故棄駕的他,卻為何重操方向盤並且是酒後駕駛?!究竟是什麼原因導致這一系列怪異的事情發生…….
異常煩悶的張茂林毫無任何興致,呼呼作響的空調暖風早已充斥房間。
張茂林揹著手,在辦公室孤獨、緩緩踱著碎步。回想王維信行長當著其他班子成員面,對自己的一通細緻囑咐,頓覺心亂如麻!
張茂林開始暗自揣測:陶冶、陶守禮以及聞祿的父母會用什麼樣的態度、方式向市分行進行攤牌。
一條人命牽扯到三個家庭,善後的相關工作一定會出現諸多令他這位紀檢書記無法預料的情景。事實上,作為市分行紀檢書記,張茂林並不擔心處理那些在一般人眼中視為敏感、難纏的事情。他任職這些年來,曾經出色處理、平息了多起員工上訪、部門糾紛事端。可以說最大限度減少了興商銀行自身的非經營性成本,更主要的是全力維護了興商銀行的社會形象,這也是行長王維信平日裡給足張茂林個人面子的一個重要理由。
淞陽地域民風粗獷、性情執拗,且民眾內心普遍存有濃烈的排外情結。
在淞陽地域,那些“外來和尚”們大多沒有多少可供其“唸經”的市場空間,甚至在中途夭折的人物比比皆是!有人統計過,自九十年代初以來,那些直屬單位外派過來的“一把手”們,執政過程可謂少順多戧,基本上仕途不得善終!大多是因為個人行為不當而被下屬或幕僚舉報,諸如貪汙受賄、男女作風不檢點、盲目決策導致嚴重後果等等......
淞陽人在舉報上有個特點:差不多都是數人結伴組團實名舉報,以此顯示舉報事項的真實性以及舉報者的勇氣擔當!
當年,王維信作為省行下派幹部,初來乍到的那段日子裡,始終是胸脯高挺、下頜高昂、腳後跟高蹺,追求那種用“三高”派頭刻意打造一副實足的欽差大臣品相!
王維信原本打算特意將“頭三腳”踢出不凡的響動來,以便在眾多下屬面前立規矩、擺威風,尤其是確保市行機關這些“牛頭馬面”的中層幹部們、以及“牛鬼蛇神”的員工們乖乖臣服!但事與願違,不久後一件猝不及防的突發事件幾乎讓王維信顏面盡失、差點在陰溝裡翻船!
......
那是1994年元旦前夕,淞陽興商銀行總部辦公大樓裝修竣工,這是耗費王維信將近兩年心血的一個形象工程。用王維信自己話講——這是給興商銀行披了一件紫金袈裟,實屬開天換地、功德無量的工程。
為這,王維信曾經三度進京跑專案、爭取可觀的專項費用資金。後來有人戲稱,淞陽興商銀行這次裝修規格真稱得上是“穿雲鑽地”的級別:上到25層樓頂的避雷針塔尖兒,下至鍋爐房煙囪底座以及地溝裡的老鼠窩、螞蟻洞都鑲了“金邊兒”!更讓人拆眼叫絕的是,王維信直接個人決策做主,大手筆一次性採購了100多臺落地式豪華空調、室內製氧機、自動飲水機,所有辦公室包括衛生間一律配齊,這是讓所有員工都讚歎不已甚至是瞠目結舌的專案投資!
就在王維信凌雲壯志、展翅衝頂的時候,一個如同從天上落下來的悶棍差點敲碎他的所有夢想——那就是市行辦公樓陡然安裝這麼多的大批次電器,必須牽扯到整個辦公大樓的用電大幅度增容立項。這個曾經在王維信頭腦裡從來都不值得考慮的小問題,突然像太行、王屋兩座大山一樣無情橫在他的面前。
為此,市分行基建辦主任三番五次、磕頭作揖跑電業局溝通情況,竟然毫無結果。最後只能是王維信行長大人親自出面:當王維信腆肚昂頭、邁著八字步前去理論時,那位年輕的電業局長黑臉蹙額地推回了王維信遞上禮品箱並捎帶一句傷害性不大但侮辱性極強的說辭:
“俺們淞陽人血熱,人參鹿茸這玩意兒不如一盤涼拌狗肉有用處!電業局這地方從來不需要貸款,你王行長若想擺擺神氣兒,最好換個大門。慢走、不送!......”
終日躊躇滿志的王維信在淞陽遇到了第一個煞星!對此,他只能乖乖認慫了。
至此,王維信深深意識到:自己的這副臉面,除了興商銀行員工乖乖買賬,在淞陽地面上的其他人眼裡確實分文不值!
至此,王維信開始痛悔個人決策上的固執與盲目。一種徹骨的擔心與恐懼感油然而生!他非常清楚那些堆放在倉庫裡的近百萬元的電器對他意味著什麼。如果辦公樓用電增容專案擱淺,勢必導致鉅額固定資產的閒置甚至浪費,這個責任他個人無論如何都承擔不起!更為嚴重的是這些空調機、製氧機與飲水機的採購支出,原本就不在辦公樓裝修專案的總體預算內。所以,此次採購行為屬於典型的先暫後奏、“逼宮式”列賬方式!
按照王維信的設計初衷,憑藉自己在省行多年的人脈基礎,在經營過程中打個小小的擦邊球本來無可厚非。他私下裡認為:只要搞定省行財務處老總,確保費用報銷這個主要環節不出任何狀況,等到將來裝修工程徹底竣工時,所有與“在建工程”科目相關聯的成本列支,都會全額打包劃轉到“固定資產”科目項下作為總科目增資,至於那點電器花銷,自然可以如泥牛入海那般神不知鬼不覺、順理成章地裹挾在匯總列賬額度之中,而其中所有的人為調整“痕跡”都會煙消雲散......
王維信的自我論證依據是:雖然沒有經過省行事先批准的預算外列支不符合財務制度要求,但是不管怎麼講,這筆開支畢竟屬於公務性使用。既不屬於小金庫,也不是濫用財務科目。就算在技術操作手段上有點瑕疵,但換來的是興商銀行辦公環境的極大改善以及員工的歸屬感極大增強,更主要的就是他王維信由於此舉而在員工心目中積累起來的高大形象就更顯得彌足珍貴!這對於剛剛上位不久的他而言,看重的就是這個極具詐屍效果。
這種“親民投資”理念始終充斥王維信的執政過程。直到電業局的頭頭橫豎不批准電增容這個狀況突然發生後,讓王維信一貫高昂的工作情緒一下子從沸點降到了冰點。絞盡腦汁後,王維信只能把所有的希望託付給張茂林。
在張茂林面前,王維信的態度誠懇至極!一番發自肺腑、抓心撓肝的表白後,讓張茂林這個“紅臉漢”於公於私都沒有絲毫拒絕與退讓的餘地......
一週後,張茂林把興商銀行辦公樓一整套電增容批覆手續拿給王維信。看著一臉疲憊的張茂林,向來矜持有加的王維信竟然抱起張茂林在辦公室原地轉三圈!這個極為圓滿的結果令王維信血脈噴張,當場讓財務科長拿過來一張空白的支票,說茂林老兄你就是咱興商銀行的頭號功臣,這次與電業局的感情溝通涉及多少開銷你儘管開個數,行裡一次性全包了!
對於王維信所表現出的超乎尋常舉動,張茂林竟然面露不悅。他對王維信解釋說這原本就是正常的工作事項,並沒有你想象的那麼複雜。電業局那邊之所以對你不滿,是因為咱興商銀行有錯在先,在基建專案電增容申報流程上壞了人家規矩!一是犯了先斬後奏毛病。電增容這事理應事先與電業局打招呼申報,待批准後才能實施下一步具體操作。但是咱卻弄一出典型的攜子完婚的鬧劇,不給人家應有的尊重;二是你拿的那些所謂貴重補品不對路子,那位局長才四十來歲正當年,你想讓人家狂吃補品,完事流鼻血啊?
王維信這才恍然大悟。竟然在張茂林面前類似雞扦米那樣——不停點頭稱是!
......
這些已經褪色的陳年舊事,猶如窗外烈風裡紛亂飄動的雜物。
張茂林仰臥在沙發上冥思苦想......
恍惚中,張茂林眼前又開始忽明忽暗地閃現聞祿那張總是充滿朝氣而又不失穩重的臉。有時候,他見到聞祿,不經意的就想到自己的青年時代,並且常常由此而產生一種莫名的親切感。當然,他不否認,對聞祿的這種淡淡的親和感覺,屬實是與聞祿岳父陶守禮慎密的私交不無關係,愛屋及烏嘛。陶守禮退休之前,曾任淞陽市興商銀行人事處老總、辦公室主任。二人打小是莫逆玩伴,況且哥倆的父親都曾經是親密戰友,彼此感情相當於“拜把子”兄弟情。
當年張茂林父親因為搶救落水少年柳東犧牲,害得陶守禮父親大病一場,險些不治!
......
僅就業務分工而言,張茂林與下面員工接觸機會不多,特別是針對科級幹部而言就更少。在市行機關的日常工作中,只有每年年末所有中層幹部集中向紀委書記做專題述職時候,大家可以彼此聊一些工作上的事情。除此,張茂林與聞祿幾乎沒有多少交集。
作為一名專職的紀檢書記,張茂林潛意識裡不願意同哪一個中層幹部刻意有過多的接觸。他很在意本職崗位特點所體現出來的特殊敏感性,自己在主觀上寧可保持這種他自認為別人尤其是那些年輕人能夠接受的那種略微的淡漠,他甚至喜歡刻意製造一些這種心理上的微妙隔閡,去顯示人與人之間的恰當距離。
張茂林始終覺得,身為一名專職紀檢書記,如果一旦和哪個下屬之間搞得沒有一點界限,那麼於人於己都是一件不妙的事情。對於這種自我堅持,他雖然找不到最貼切的理論依據,但憑直覺和體會還是形成了自己一貫的工作風格。所以,即便是考慮到陶守禮的個人感情因素在裡面,張茂林和聞祿的私下交往也是少之又少。
對於張茂林的直爽與率真秉性,淞陽興商銀行的員工可謂人人皆知。行長王維信曾多次不無詼諧地開導張茂林,說你這麼大的堂堂紀檢書記,就算是不特意擺架子,下屬們也都會懼你三分,何必每天再整出一副階級鬥爭表情,豈不是讓年輕人在你面前不知所措!如此這般,上級行黨委一再強調的群眾路線、與基層榮辱與共該是如何貫徹落實?!
對於王維信的上述開導,張茂林總是回敬一副生冷麵孔,接著再向對方咬文嚼字地仔細道來:說紀檢書記這芝麻小官在你王行長大人面前何足掛齒?!爹孃給的這色皮囊如何改換?吃紀檢監察這碗飯,免不了到處去橫挑鼻子豎挑眼,說到底盡是些讓人家厭惡嫉恨、甚至是背地裡被人罵八輩祖宗的差事。既是如此,乾脆就甭費著心思去和別人湊熱鬧、套近乎、做那些熱臉貼涼屁股的事啦!不然,一旦哪天因故給人家下一份處理通報,先前的所有的情感鋪墊豈不是都變了顏色和味道?原本就應該是這張黑臉,不加塗抹或許得到些許認可,但一經費力粉飾打扮則便是罪過。倘若醉心使出巧言令色又不小心敗露出一副叛徒王連舉那樣的奸詐嘴臉,怕是徹底陷進萬劫不復的境地!我跟你打個比方說,假如檢察院、反貪局的人接連三天到市行大樓找你王行長談話聊天,你猜猜不知情的人是料定你犯事兒的機率大、還是那幫人主動和你拉關係套近乎的機率大呢?
面對張茂林這樣的“苦逼”式解釋回答,王維信便立馬臉紅脖子粗、疾首蹙額地翻著白眼兒半句應答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