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太陽昇到天中,投下熾烈的光焰。天空半是晴朗,半是陰雲,像是烈火燃燒的死亡。而在喬盧拉的內城中,焦黑與鮮紅的痕跡處處可見,到處是失去生命的神裔屍體,與散落塵泥的高貴羽冠。
上萬墨西加武士湧入內城, 殺伐一夜,把所有的抵抗都清理乾淨。修洛特披甲戴盔,在兩百披甲親衛保護下,沿著內城寬闊而死寂的街道,走向佇立的大金字塔奇觀。
天街之上,踏盡神裔的骸骨;神廟之前, 燒化金銀的塵泥。王者目不旁視,一步一步, 踩著屍骨與血,穿過金銀與灰,登上近六十米高的喬盧拉大金字塔。而在他身後,二十名美洲虎戰士低著頭,扛著一副新造的木質棺槨,小心翼翼的登上塔頂。
寬廣的金字塔頂上,仍在燃燒火焰。昔日美輪美奐的眾神聖所,已被燒去大半。而眾神威嚴的神像,也已支離破碎。涼亭的石柱傾斜坍塌,垂掛的金銀寶石墜落一地,裝飾的羽毛布幔燒為灰燼。而在聖所的角落,數十具聖女的屍體,帶著長老們凌虐的痕跡,都堆在一旁,被武士們逐一投入火中。
刺鼻的焦味在風中清揚,彷彿靈魂的輓歌。而刺目的血跡在塔頂滲透,像是亡者的素描。在死亡的歌與畫中,便是聖城的神裔, 被俘虜的祭品, 十多名世代尊崇的祭司長老。
“殿下!我黑狼托爾泰克,抓到了喬盧拉城的祭司首領,佩特爾!就是他,謀害了大祭司!”
黑狼托爾泰克紅著眼,猶如殺戮的神犬,用力揮出右拳,狠狠的打在佩特爾的臉上。
“啊!嗚...”
尊貴的祭司首領華服破爛,羽冠歪斜,被一拳打倒在地。他渾身疼的蜷縮,痛苦的嗚嗚哀鳴,如同被獵犬捕獲的狐狸。他的嘴角流出血來,掉落好幾顆牙齒,含糊而嘶啞的求饒著。
“我是尊貴的...神性的...祭司首領!...我是傳承的托爾特克貴族...不要折辱於我!...”
“砰!”
聞言,黑狼托爾泰克勃然大怒,又是一拳,打掉佩特爾的門牙。
“呸!就憑你,也敢叫托爾泰克, 汙了我的名字!...”
佩特爾羽冠落地,露出花白而凌亂的頭髮。他口鼻歪斜,臉上帶血,平日裡尊貴的儀態盡數不見,狼狽的猶如拔毛的火雞。祭司首領眼露怨毒,瞅著強壯的黑狼托爾泰克,被打腫的老臉一陣抽搐。
“你?不是文明的托爾特克,是野蠻的奇奇梅克!...啊!”
托爾泰克瞪大眼睛,又是一拳過去。他怒聲喝罵,聲如雷霆。
“哈?你這個無恥的老賊!你們這群腐朽的老狗!我抓住你們的時候,還在醜態百出,吸著神煙在女人身上歡歌!...呸,你們才是野蠻的奇奇梅克!不,你們連奇奇梅克都不如,沒有一點武士的勇氣,只會在背後耍毒藥與陰謀!”
“呼!...納瓦眾神啊!...”
聞言,戰爭長老威齊爾閉上眼睛,長長的嘆了口氣。
所有的祭司長老中,只有他身穿皮甲,在城頭奮勇作戰,力竭被俘。而他身邊的其他長老大多衣冠凌亂,甚至不著寸縷,在床上奮勇作戰,束手就擒。眾人如此表現,也不怪墨西加人不屑。實在是數百年世襲享樂下來,從頭腐爛到了根上。
修洛特站在塔頂,小心的扶著祖父的棺木,放在最神聖的祭壇前。
古老的祭壇石塊斑駁,從托爾特克時代延續而來,傳承了六百多年,是納瓦信仰中的根基所在。而今天,這處神聖的祭壇,將會舉行最崇高的獻祭,用最後的托爾特克神裔,來祭奠一位笑著死去的老人。
太陽烈烈,陰雲半籠,天空是變幻的奇景,大地是衰亡的凋零。王者卸下遮面的頭盔,露出冰川般冷硬的臉龐,還有仍然血紅的眼睛。他緩緩開啟寬大的棺木,沉默的注視了會沉眠的祖父。然後,他握著黑曜石的獻祭匕首,走到喬盧拉祭司首席,老狐狸佩特爾的身前。
“修...洛特!我沒有,殺你的祖父!修特爾,是自殺...”
佩特爾垂頭散發,嘴角流血。他看向迎面而來的王者,懷著滿腔的悲憤,竭力嘶吼道。
“這是一個陰謀,不,一個陽謀!墨西加人的陽謀,讓大祭司死在這裡!你們,你們!好狠啊!...”
“自殺?...你說,祖父是拋下我,在這裡自殺?...哈哈!”
聞言,修洛特冷冷地注視著佩特爾,嘴角漸漸揚起。接著,他哈哈大笑,笑聲酣暢又蒼涼,甚至溢位淚來。
“佩特爾,到了這個時候,你還想著活命嗎?”
“...”
老狐狸佩特爾默然無語。好一會後,他艱難站起身來,跌跌撞撞,走向神聖的祭壇,口中不甘的喊道。
“不!讓我看一眼,就看一眼,你到底死沒死!...”
托爾泰克拔出銅斧,調轉無鋒的背面,正要揮出。修洛特卻伸手止住,只是默默跟在祭司首領的身後。
蒼老的祭司首領抱著最後一絲僥倖,看向近在眼前的棺木。他一眼就看到棺木裡,那閉目微笑的熟悉面孔。這一剎那,他心中有萬千情緒翻湧,最後只化作嘴角的慘笑,和一句悲憤的呼喊。
“修特爾...你,好狠啊!...”
“佩特爾,在獻祭之前,你還有什麼話要留下嗎?”
修洛特面無表情,站在佩特爾身旁,按照獻祭的慣例,等待著最後的遺言。
“我...”
死到臨頭,老狐狸佩特爾環顧四周,眼中簌簌的留下淚來。他不甘而怨恨的仰起頭,看著奇異的天空,絕望的低語哀求。
“我想活著,我還想再活十年啊!...”
修洛特淡淡的搖了搖頭。他用力揮手,五名禁衛武士就大步前來。他們抓住祭司首領的四肢與頭,把他按在祭壇的犧牲石上。接著,王者掀開老狐狸的衣服,找準心臟的位置,無情而沉穩的舉起了匕首。
“等,等一下!”
老狐狸佩特爾臉色慘白。他無力的掙扎著,卻被武士們牢牢制住,徒勞的嘶喊道。
“修洛特殿下!阿維特國王答應過我!他答應保全我的性命!...啊!啊...”
修洛特眯起眼睛,狠狠的落下匕首。此刻,他的決心是如此堅定,他的仇恨是如此深沉,即使是北方的國王,也不能將他阻止!
“呲啦...”
鮮紅在瞬間噴湧,溫暖飛濺而出,甚至落在王者的臉上,落入他的口中。他垂下眼眸,感受著復仇的腥甜滋味,心中是無比的酣暢!隨後,他舉起左手,握住一顆蒼老而跳動的鮮活,狠狠的投擲入火中。
“哈哈!哈哈哈!”
焦糊的味道伴著血腥的氣息,迎面撲鼻而來,令人一陣恍惚。王者注視著自己鮮紅的左手,注視著佩特爾驟然垂下的頭顱,暢快的大笑出聲。
“哈哈!來,下一個!”
禁衛武士們低頭行禮,把死去的祭司首領,拖到大祭司的棺木旁,擺成跪伏的姿勢。新鮮的紅色隨即擴散,浸染黑色的棺木,猶如血之祭禮。隨後,他們走向絕望哀嚎的祭司長老們,再次拖來一個,就像拖著待宰的火雞。
“啊!...”
垂死的慘叫驚恐而尖利,像是刺破喉嚨的銅針,讓人頭皮發麻。但很快,這聲音就驟然熄滅,唯餘泊泊的水流,與鮮活燃燒的噼啪。
“哈哈!好!下一個!...”
王者的大笑淒厲而歡暢。堅固的剛玉飽飲鮮血,越發深紅璀璨;而冷硬的冰川澆灌鮮活,終於慢慢融化。他紅著眼睛,不斷揮動手臂,落下獻祭的匕首,終結尊貴的生命,縱享復仇的美妙!
“再來!下一個!哈哈!...”
一位位崇高的祭司長老被送上祭壇,在古老的神聖之地,迎接註定的命運!無論他們是哀求,是坦然,是唾罵,是怒吼,都唯有一個結局,那就是獻祭的死亡!
修洛特不再問話,只是大笑著,舉行神聖的獻祭。每當落下匕首,他都會看一眼長老們的臉,看著變幻的表情凝固而沉寂,看著死亡的宣判真切降臨。他看著棺木前的屍體越來越多,匍匐在祖父的遺體旁,垂下頭顱,用生命進行懺悔。而黑色的棺木已經被血水染透,化作最深沉的暗紅...
“哈哈!哈哈!來,還差三個!”
修洛特肆意大笑,像是暢飲最甘甜的泉水。很快,年老的約洛瓦跪在了棺木前,然後是從監獄中押來的祭司長老奎奧。最後,是戰爭長老威齊爾。他力戰被俘,墨西加武士們敬佩他的勇氣,讓他活到了最後。
看到熟悉的故人,修洛特稍稍停頓。他眼中的紅色已經退去許多,冷硬的臉龐也微微變化。他淡淡的注視了會閉目待死的威齊爾,沉聲問道。
“威齊爾,你還有什麼話,想要說嗎?”
“...”
威齊爾睜開眼睛,抿了抿嘴。他帶著最後的期待,輕聲詢問。
“修洛特殿下,城中的十二祭司家族,上千貴族後裔...能否有血脈延續?”
修洛特沉默了會,平靜而無情的搖了搖頭。他淡淡開口,卻是最終的審判。
“...當死神降臨,一切都會陷入死寂。舊有的古樹已經完全腐朽,是時候,把它燃盡了。”
“...哎!”
威齊爾面如死灰,閉上了眼睛。在獻祭的匕首落下前,他最後張開口,低低祈禱。
“高居雲上的納瓦眾神啊!...啊...”
祈禱聲驟然停止,正如喬盧拉神裔的生機,消散在初夏的風中。最後一具長老的屍體被拖到棺木前,向著沉睡的大祭司跪下。在這眾神的聖所前,十二祭司長老終於全部歸位,圍繞著暗紅的棺木,如同眾神隕落的懺悔!
“哈哈哈!哈哈哈!祖父,您看見了嗎?我為您復仇啦!”
修洛特來到棺木之前,踏著鮮紅的路,放聲大笑!他笑聲像是肆意的雷霆,傳遍大金字塔上下,傳入九霄雲上,帶著凜然的殺伐!
這一刻,在他的背後,是熊熊燃燒的聖所,是數萬伏地行禮的武士,上萬具倒伏僵硬的屍體。在他眼前,是長老的屍骨與血,是大祭司的遺體與棺,是烏雲籠罩的天空,是鮮紅覆蓋的大地,還有跨越千年的奇觀!
他注視著末日的景象,眼神逐漸清明,現出一抹化不開的哀傷。而他的手,終於染上了紅色,正如他堅硬的心!在逝去的祖父面前,他終於走出了最後的一步,斬斷了少年與童年的羈絆,成為越發冰冷,卻越發強大的王!
陰雲的天幕下,大祭司靜靜的躺在棺木中。他面對著修洛特,臉上是溫和而欣慰地笑。鮮紅滲入棺內,浸染著他的衣袍,形成神秘的紋路,又像是最後的叮囑。
“...修洛特,我的孩子。我的生命已抵達終點...而你,註定要走下去,加冕為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