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北信風在海岸吹拂,帶著陸地草木的清香,鼓動著行往遠方的風帆。北大西洋暖流在這裡分叉向南,形成廣闊而緩慢的加那利寒流。天時順風,地利順水,從葡萄牙王國去往南方大陸,是如此的便利,讓航海家們的心也隨之飛遠。
迪亞士抬起頭,看向南方的天空。巨大的紅鸛在海風中翱翔,紅色的雙翼如同躍動的火焰,在遙望者的心中燃燒。火烈鳥象徵著自由與幻想,也是古埃及神話中的太陽鳥。皇家總管遙想良久,才苦笑著開口。
“迪奧戈,我們葡萄牙人,只能靠自己。《溫莎條約》持續百年,英格蘭王國雖然是我們穩固的盟友,卻並不能在陸地上,給予我們多少有力的支援。亨利國王和理查國王都在集結陸軍,準備著最後的決戰。
這場漫長的王位戰爭已經持續了快三十年!英格蘭的貴族們損失慘重,至少有50個尊貴的家族滅絕,一千多貴族陣亡。英格蘭人早已厭倦了戰爭!無論最後是哪位國王勝出,短時間內他們都沒有能力,在可能的西班牙戰爭中響應我們。”
迪奧戈面色沉重的點點頭。在殘酷的英格蘭內戰中,陣亡的貴族與騎士數以千計,無數封地失去了主人。這極大的削弱了盟友的力量,也不知道會把未來的英格蘭王國,引導向何方。
“迪亞士,那西班牙人的鄰居,法國人的態度呢?對於合併後越發強大的西班牙王國,他們總該有所警惕吧?我回來時,聽聞了蜘蛛國王的死訊,而新繼位的查理國王今年才十五歲。現在真正執掌瓦盧瓦王朝的,應該是攝政的‘大夫人’,法蘭西的長公主安妮。她可是全法國‘最不蠢的女人’!”
“迪奧戈,你的訊息依然靈通。法蘭西王國對強大的鄰居,新生的西班牙王國抱有敵意,但法蘭西王室,正處於分裂的對抗中。攝政的‘大夫人’正在壓制挑戰攝政的奧爾良親王路易。在兼併了勃良第、安茹、曼恩、普羅旺斯後,法國王室已經強大了太多。現在只剩下三到四個領主還擁有較大的封地,都全部服從於國王的抽稅與徵兵。”
說到這裡,迪亞士眼神嚮往,話語中則帶著些感慨。
“長公主安妮掌握了王權,剛剛在圖爾召開了法蘭西三級議會。聽說到場的代表們本來一致約好要限制王權,到了會場後卻沒有一個人敢於開口。三級議會最後成了‘大夫人’的一言堂,成為顯示王室權威的場所,更成為鎮壓奧爾良親王路易的工具!”
“迪奧戈,法蘭西的王權已經強大到了這個程度,腐朽的三級議會就越發變得可有可無...這恐怕是最後一次,有影響力的三級會議了。”
聞言,迪奧戈點點頭,神情中同樣有些嚮往。當王權足夠強大,就不再需要向封建領主與宗教代表妥協,做出讓步來換取各階層的支援。而在這個時代歐洲精英們的眼中,只有集權的君主專制,才是強大與先進的象徵。
“迪亞士,路易親王不可能是‘大夫人’的對手。只是他身份特殊,王室不會真正的處置他罷了。法蘭西人依然有足夠的力量,在陸地上制衡西班牙人。”
“迪奧戈,話雖如此,法蘭西王國的興趣,卻更集中在富庶的義大利城邦。他們想去富饒的那不勒斯城喝葡萄酒,而不是去比利牛斯山區,和粗魯的西班牙人一起玩山羊。”
迪亞士眨眨眼,開了個粗俗的玩笑。他接著說道。
“別忘了,查理國王的外祖母是安茹公爵瑪麗,他依然在名義上擁有著那不勒斯和西西里的王位宣稱。”
迪奧戈沒有笑。他沉著臉回答道。
“聖母保佑!只有真正的蠢貨,才會忽視西班牙王國的威脅,貿然進入義大利半島的泥潭!這是對羅馬教宗與奧地利皇帝的直接挑戰,勢必會分散天主世界的抵抗力量。法蘭西人難道想要做天主世界的叛徒,和邪惡的奧斯曼人聯手嗎?!”
迪亞士聳了聳肩,飽含深意的說道。
“我的老友,如果能夠壓制西班牙人,你願意和海峽對岸的摩爾人聯手嗎?”
聽到這句話,迪奧戈神情變幻,久久沒有回答。好一會後,他才壓低聲音問道。
“海峽對岸,摩爾人的王國...有什麼好訊息嗎?他們就坐看著北岸的同胞,被卡斯提爾人征服?”
“很遺憾,恐怕是的。”
迪亞士惋惜地搖了搖頭。
“布拉特宮低調派出過去往南方的使節...自從馬林王朝滅亡後,格蘭納達就失去了海峽對面的支援。新生的瓦塔斯王朝僅僅控制著摩洛哥的北方,而且內部腐朽不堪。宮廷使節回來後說,他們既無意圖,也沒有能力挑戰西班牙人,反而是很好的征服目標。
王國始終沒有找到可靠的盟友,現在只能寄希望於國王的計劃。當然,如果有機會,能讓西班牙人陷入到海峽對面,或者其他什麼難以脫身的泥潭中,王國也會樂意在暗中插上兩手,讓我們危險而貪婪的東方鄰居,遇到更多的麻煩...”
聽完這些,迪奧戈緩緩的吐出一口氣。他虔誠的看向東方,在額頭、口上、胸前,各以拇指分別描出小十字,以拉丁語虔誠地祈禱道。
“per signum sanctae cruimiostris,libera nos,domier...迪亞士,這麼看來,目前唯一有意願並能幫助我們,應對西班牙威脅的,只有...”
“羅馬教廷。”
迪亞士點點頭,肯定的說道。
“尊敬的西斯篤教宗素來對王國友善。教宗在四年前簽署詔令,批准了《阿爾卡索瓦什和約》,明確了王國的海上霸權,也讓我們還算體面的結束了西班牙王位戰爭。只是今年以來,西斯篤教宗的身體並不算好,恐怕很快...這也是葡萄牙總主教第一時間向教廷彙報約翰長老國的訊息,送去科普特十字的原因。”
聽到此處,迪奧戈瞭然的點頭。他握拳在胸,情緒起伏,一字一句的總結道。
“一旦教宗蒙主召喚,新任教宗對王國的態度,還不知會如何變化...只有找到約翰長老國的蹤跡,掌握與東方同胞們聯絡的航路,王國才能真正在教廷中,擁有持久的影響力!
而只有佔據海邊無主的土地,建立沿海關鍵的據點,掌握東方貿易的商路,我們葡萄牙人才會有強盛與繁榮的未來!
聖母庇佑!這次航行,我絕不會停下腳步,將一路探索直到死亡!”
迪亞士看著老友堅毅的神情,欲言又止。他的心頭略過一絲不詳的預感。半晌後,他才取出一個古老的銀質十字架,小心地遞給對方,低聲說道。
“迪奧戈,南方魔鬼的土地上,有著太多無法抗拒的邪惡!它們會在不知不覺中,侵入我們的身體,奪走天主子民的生命。這是我祖父留下來的聖物,送給你隨身帶好。希望它能在你深入邪惡的旅途中,賦予你上主的庇佑!”
迪奧戈感激地點點頭,接過十字架,鄭重的貼身收好。他想了片刻,沉聲說道。
“迪亞士,上一次航行時,我寫了一本航海日誌,詳細記錄了從黃金海岸南下後,沿途的航路和路標。在赤道的位置上,有一段艱難的無風帶,必須準備足夠的漿手和食物。而在遠離海岸的深海,風向時常變化,需要設計一種新式的三角帆...等下去船長室的時候,我會把日誌拿給你。如果這一次我沒有回來,後面的探索就交給你了!”
迪亞士凝視了好友片刻,緩緩地點了點頭。
“好!迪奧戈,這次航行,國王特意派來了一位新加入的宮廷顧問,來自紐倫堡的貴族學者,出色的製圖師,馬丁·倍海姆。他會隨你一道,用雅各棒測算緯度,記錄好南下的具體航線。如果你不幸...我會繼續探索,尋找去往東方的航路!”
海風無聲吹過,帶著溼潤的氣息。兩人滿腹心事,一時都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後,迪亞士才笑著說道。
“迪奧戈,仁慈的上主始終庇佑著我們葡萄牙人。若昂陛下英明睿智,王國的未來始終是一片光明!你上次探索的兩年,陛下已經顯露出偉大國王的姿態。除了重視航海、重啟探索計劃外,國王還提拔賢才、聘請顧問,奮力振興王國,很是做了兩件大事!”
聞言,迪奧戈稍稍沉吟,低聲問道。
“兩件大事?迪亞士,你是陛下的心腹...我回來的時候,就曾聽聞,陛下去年處死了布拉幹薩的費迪南德公爵,並沒收了公爵的領地...”
迪亞士掃視了一下甲板,看不遠處散開聊天的眾人,才肯定的說道。
“對。布拉幹薩公爵不滿陛下在貴族繼承權上的干涉,暗中與伊莎貝拉女王有書信往來。他是王國最有權勢的貴族,封地的面積也最大...只有集中王權,才是王國強盛的基礎。基督之牆的道路,我們是效仿不了的,恐怕也難以長久。
陛下已經下定決心,要像法蘭西王國一樣,集中王室的權力。接下來,在陛下的計劃中,需要處理的實權貴族還有很多...當然,像我們這樣的航海家族,是陛下最為信賴的嫡系,無需為此擔憂。”
聽到此處,迪奧戈沉默不語,心中悚然。他沉思了片刻,才再次問道。
“陛下在召見我的時候,仔細詢問了埃爾米納堡周圍的黃金產量,以及周圍擁有黃金的部族。他還詢問了桑海王國和剛果王國軍力如何,是否盛產黃金...這第二件大事,是否就是鑄幣?”
“迪奧戈,我的老友,你果然有著航海家的敏銳直覺!”
迪亞士笑著讚歎。
“依靠從黃金海岸獲得的黃金,陛下已經重啟了阿方索國王的鑄幣計劃。新一批的克魯扎多‘十字軍’金幣正在鑄造中!
王國的金幣盛行在地中海各國,甚至被阿拉伯商人所接受。而每鑄造一枚3.55克的克魯扎多金幣,王國就能獲得至少8%的鑄幣稅,還能吸引更多的外國商人。在義大利半島的商業城邦,王國的影響力正在不斷上升。因為擁有足夠的黃金來源,王國金幣的穩健程度,還要超過威尼斯人的杜卡特。哈,奸詐的威尼斯商人們把我們恨的牙癢癢,卻依然無可奈何!
迪奧戈,你也知曉,在南方大陸上的矇昧各國,還擁有著與天主世界不同的金、銀、銅兌換比例。除了直接掠奪與佔領外,我們的商船還可以透過不同的貴金屬兌換差額,源源不斷的從南方大陸獲取黃金!這其中的利潤,宮廷的財政顧問已經詳細計算過,足以讓各國的君王眼紅瘋狂!”
迪奧戈的臉上終於露出了笑容。他伸出手,用力的拍了拍老友的肩膀。
“不錯!迪亞士,王國的希望,就在廣袤富饒的南方大陸,在通往財富的東方航路上!上主庇佑!讓我們再次啟航,前往未知的南方,尋找神聖的國度,獲得主所允諾的財富...”
聽到這熟悉的禱詞,迪亞士便也按住老友的肩膀,一齊高聲唸誦。
“在上主的指引下,我們會奮勇向前,把祂的榮光與仁慈,播撒在沿途的矇昧國度!...amen”
兩人相視一笑,一齊看向南方。那目光溫暖明亮,是天主的世界;那目光寒冷森然,是審判的光。
“...開船!”
信旗揮舞,十幾艘卡拉維爾帆船升起半帆,排成整齊的佇列,緩緩從港口駛出。來自東北的信風永不停歇,王國的船隊一路向前,很快就升滿全帆,消失在天際的盡頭。
“vaffanine!狗屁的數學家,狗屁的宮廷顧問!布拉特宮裡,都是一群眼睛長在屁股上的蠢貨!”
在岸邊的港口上,有一名三十多歲的中年人,正死死的盯著船隊消失的方向,口中憤怒的喋喋不休。他身材高大、體格健壯,鷹鼻長臉、顴骨突出,有著一雙藍色的眼睛,還有著一頭紅褐色的頭髮。他的身上穿著一套洗的發白的平民黑袍,頭戴著一頂破舊完整的水手扁帽,唯一值錢的,就是他腳上小牛皮的尖頭靴子,用豬油擦得鋥亮。
雖然衣著破舊,中年人的身形卻挺得筆直,眼中帶著頑固如野豬的光。他憤怒的咆哮著,直到最後一艘探索的帆船消失在眼前,才猛地抱頭蹲下,沮喪的低聲罵道。
“diamine! cazzo!大商人馬可·波羅說過,占星家托斯卡內利也說過!世界是圓的,中國在印度的起點上,在伊比利亞和愛爾蘭的正對面!
...一群蠢貨...只有我們城邦人,才能看清這個世界的真實!我要成為艦隊司令,成為貴族,成為大海對面的總督!我要帶著船隊,從大洋的西邊,去往富饒的東方!...”
中年人猶自在喃喃自語,卻突然感覺到肩膀一沉。他憤怒的抬起頭,就看到兩個身形高大的斯拉夫壯漢,腰間別著大斧,一左一右的把他夾在中間。而一名身材瘦小的猶太商人,正頭上戴著小圓帽,下巴留著長鬍子,慢慢悠悠的走到他面前。
“哥倫布,這次葡萄牙人的航行探索,又沒有你的份!王國的宮廷顧問已經否定了你計算的航程,上一支船隊又找到了約翰長老國的蹤跡...你的計劃,看來是沒機會了。那你欠我的錢,也是時候算一算了。”
說到這裡,猶太商人從懷中取出一份紙質單據,慢悠悠的念著。
“六年前,你找我借了20個杜卡特金幣,用於支付去往各國遊說的費用。按照48%的年利率計算,利息累積入本金,那麼今天你應該還我...嗯,210杜卡特金幣,加3格羅索銀幣,還有16.5第納厄斯銅幣。嗯,看在我們相識多年的份上,這0.5第納厄斯銅幣,就給你免了吧!...”
聽到這裡,哥倫布猛然起身。他用力的揮動手臂,憤怒的咆哮道。
“vaffanerda!以利亞撒,你這個該下火獄的異信者,毒蛇般貪婪的侏儒,不要讓這群蠻子們碰我!你一共只給了我15個杜卡特,卻讓我還210個?!...”
“是210杜卡特金幣,3格羅索銀幣,16.5第納厄斯銅幣。至於扣除的25%預付款,是行業的慣例。”
猶太商人不為所動,把手一揮,冷冷的笑道。
“哥倫布,我的耐心不多了!你是現在乖乖交錢,還是想綁上石頭,沉入海底?”
兩名斯拉夫壯漢看到指令,就一齊低吼,雙手同時發力。他們把哥倫布強行拖出幾步,架起在泊口的棧橋上,讓他的頭垂下,對準深深的海口。
哥倫布的眼中終於露出了畏懼。他一邊奮力掙扎,一邊高聲喊道。
“以利亞撒,再給我些時間!我會繼續去遊說各國的君主們,我一定會成功的!我身上的金幣早就花光了,你現在就是殺了我,也什麼都得不到!但是,但是!如果你有一點點耐心去等待,只要等我遠航成功,你就能拿到210個杜卡特!...”
聽到這裡,以利亞撒眯起眼睛,仔細的打量著哥倫布倒過來的表情。好一會後,他才緩緩點頭。
“好!哥倫布,看在我們相識多年的情分上,我再多給你點時間。不過...”
以利亞撒伸出手,從懷中掏出了一份早就準備好的商業契約。
“你得簽了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