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惟冷冷盯著宋衍。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宋衍依舊那副溫和淡然的模樣,坦坦蕩蕩的看著他,眉梢眼角掛著淺淺笑意。
半晌……顧惟倏的一個翻身,背對宋衍,露出了外側的位置。
宋衍心道顧惟願意配合再好不過,以免他大半夜的還為睡哪兒發愁。
他今天心情大起大落,又忙了一晚委實睏倦的很,吹滅蠟燭,一倒下挨著枕頭就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久。
黑暗中,顧惟驀地睜開了眼睛。
毒針滑落指尖,他側首凝視宋衍的睡顏,眼底沒有絲毫波瀾,若這紈絝敢耍什麼花樣,他不介意直接送他上路。
不睡覺,對顧惟而言是習以為常的一件事。
已經記不清從何時開始,他就沒睡過一個安穩覺,因為足夠警覺,才活到了現在,即便是一個人的時候,他也是極為淺眠,更別說身邊還有另一個人。
他從不會在有另一個人在身邊的時候,讓自己失去意識。
那無疑是將自己的性命放在別人的手上。
而在顧家,每個人都想要他死。
………………
宋衍這一覺睡的極好,一夜無夢。
今天感覺精神好多了。
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擔心焦急也沒用嘛……
宋衍撐起身子,看了身側男子一眼。
顧惟閉著眼睛安安靜靜躺在那裡,應該是還沒醒。
他睡覺一向老實的很,肯定不會打擾到顧惟……身為一個孤兒,怎樣不打擾別人,是從小就會的本能。
宋衍輕手輕腳的下床,因著顧惟還在休息,特意讓丫鬟把水端到了書房,洗漱一番後吃過早飯。
就開始琢磨著如何接近宗曜。
宋衍想了想喚來彩裳,微微笑道:“你們下次聽到什麼有趣八卦,記得和本少爺分享一下。昨日聽你們聊天,感覺還挺有意思的。”
這群丫頭整天沒事就吃瓜嘮嗑,訊息靈通的很,說不準對他有用。
彩裳以前倒沒發覺少爺是個喜歡八卦的,她笑著道:“好呀,不過這城中八卦可多了,少爺你喜歡什麼樣的呀?”
宋衍沉吟片刻:“唔……比較新奇古怪一點的吧,比如哪裡失蹤了什麼人,或者有什麼怪事之類的。”
彩裳道:“好呢!”
宋衍吩咐完,起身去了宋德遠的院落。
宋德遠剛起床沒有多久,正要出門去鋪子,見宋衍大清早過來有些詫異,臭小子無事不登三寶殿,該不是又闖了什麼禍吧?
宋德遠想到這裡就有些牙疼,他一輩子勤勤懇懇與人為善,偏就生了個不成器的兒子,定是上輩子欠了這混賬的債。
宋衍上前一步,攔住準備跑路的老爹,微笑道:“爹,兒子來給你請安了。”
宋德遠:“……”完了完了,這一定是闖大禍了!
宋衍動作敏捷的一把抓住宋德遠的袖子,不給他開溜的機會,表情淡定,不疾不徐道:“兒子如今也是成了家的人了,昨日痛定思痛,覺得不能再如以前般荒廢度日,想和爹您學一些經營上的事,也好為您分憂啊。”
宋德遠震驚的站在原地,對著宋衍左看右看,這真的是他的兒子嗎?
半晌,宋德遠遲疑道:“你說真的?”
宋衍認真點點頭,挺胸昂首道:“顧惟說了,他喜歡有本事有擔當的男人,如果我能不再胡鬧,他就願意和我好好過日子。”
宋德遠心道原來如此……
顧惟那孩子他是見過的,雖然是個男子,但還真沒見過比他更好看的人,兒子對顧惟情根深種,願為顧惟改變也是說得過去。
無論如何,宋衍願意開始學好了,宋德遠恨不得給祖宗燒高香,自然不會拒絕。
宋德遠老懷大慰,朗聲道:“好好好!你今日就跟著我去鋪子吧!”
………………
宋德遠每月初都會去一趟門下商鋪,親自了解各商鋪的情況,各鋪子掌櫃也會拿出準備好的賬本,以供宋德遠查閱。
不過這次和往常不同,宋德遠還帶著宋衍。
掌櫃們非常驚訝,這位宋大少爺他們都認得,但通常只出現在秦樓楚館……什麼時候做過正經事兒?
宋德遠好歹也是闖下偌大家業的人,面對眾人的詫異波瀾不驚,表情沉穩的帶著宋衍視察,還時不時和宋衍講解幾句,宋衍也一副虛心求教的姿態。
掌櫃們知趣的沒有多問,但心中卻頗多疑慮,難道宋大少爺真準備繼承家業了?
想到這種可能性,掌櫃們惶恐不安。
宋衍耐心的跟著宋德遠逛了一上午,心中十分感慨,雖然早就知道宋家是宿明城首富,但原主從不關注家裡的生意,只要有錢花就行……今天宋衍這一看才發現了不得,這條街上怕不是一半鋪子都是宋家的吧?
宋德遠確實很有經商天賦,宋衍受益良多,只可惜宋家沒有出過修士,一家子都是凡人,否則還要更勝現在。
這個世界畢竟強者為尊,現在因為有仙門坐鎮,仙門戒律嚴明,百姓安居樂業,宋家才能安心做生意。但即便如此,宋家每年也要花費大量的金錢,供奉仙門、籠絡修士、聘請門客,才能讓宋家生意順風順水做下去。
可一旦魔族肆虐,沒有自保之力的宋家在這亂世,怕就不會有什麼好日子過了。
不論自己能否阻止屠城,宋家遷往月落城,都是最好的選擇。
宋衍跟著宋德遠逛了一上午,心中漸漸有了數。
回去的路上宋德遠問宋衍:“衍兒,你今日有何感想?”
宋衍就等著宋德遠問他,道:“爹經營有方,我受益良多,生意一道我還有很多要學的,不過……看了這麼多,我確實有個想法。”
宋德遠饒有興致:“你說說看?”
宋衍道:“這宿明城處處都是宋家的產業,已經很難再有擴張的空間,我想能不能將生意做到別的城去。”
宋德遠確實有心拓展生意,而且已經在附近幾城置了產業,聽到宋衍這樣說十分欣慰,心道不愧是他的兒子,還是很有悟性的!循循善誘道:“你覺得應該怎麼做?”
宋衍道:“我聽聞西華州的月落城,有一種花名為盈月,既可作為胭脂的原料,也能製成藥丸養顏益壽,在宿明城很受歡迎,只是因為難以儲存,所以價格十分高昂,如果父親能前往月落城置辦產業,在那邊採購盈月花做成胭脂藥丸,再運往這邊售賣,不但利潤更高,而且運輸的成本也更低,爹您覺得如何?”
宋德遠遲疑了一下。
宋衍說的看似很有道理沒什麼毛病,只是,為何偏偏是月落城?
能賺錢的生意這麼多,去西華州路途遙遠,這一路變數實在是太多了。
宋衍又道:“而且我今日看了那些鋪子,宿明城也有不少特色產物,若是能賣到月落城去,一定也可以大賺一筆。”
宋德遠輕咳一聲:“你說的有一些道理,但……”
宋衍不給宋德遠拒絕的機會,道:“您就讓我試試吧!爹您不是說了要教我的嗎?實踐出真知,不試試怎麼知道不行,您要是不同意,我就再也不管了!”
一副你不同意我就擺爛給你看的無賴模樣。
“別別別!爹什麼時候說不同意了?”宋德遠一看宋衍要打退堂鼓,頓時什麼都顧不得了,拍著胸脯道:“這樣,明日我就讓家裡管事來找你,你有什麼就吩咐管事去辦,就當是練手了!”
反正宋家有的是錢,就是虧了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宋德遠財大氣粗,只怕宋衍不願意學。
宋衍聞言終於露出笑容:“謝謝爹。”
這只是個開始而已,待之後賺到了錢,再勸宋德遠轉移產業,這樣日後即便要逃難,也不至於毫無準備。
宋衍達成了自己的目的,和宋德遠一起回到家,不曾想剛進家門,就被鍾慧蘭在門口攔住了。
鍾慧蘭上下打量宋衍一番,她聽說宋衍今日和老宋去鋪子了,這孩子怎麼突然願意學習生意了?
不過這些可以之後再問老宋,她找宋衍有別的要緊事兒。
鍾慧蘭道:“我給你將回門禮準備好了,明日你記得帶著顧惟回家一趟,到時可別落了他的面子,要讓顧家知道,我們宋家可沒有虧待他們孩子,知道了嗎?”
回門?
宋衍怔了怔,他還真把這事兒給忘了……
鍾慧蘭一看宋衍這副模樣,就氣不打一處來,回門這麼重要的事都能忘記,兒媳婦還不知受了多少委屈,這不懂事的混小子!她伸手就要去擰宋衍的耳朵——
宋衍靈巧的躲開,從善如流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您放心!”
鍾慧蘭不太放心,還要繼續教訓兒子,被宋德遠攔住:“行了行了,兒子如今懂事了,你就信他一次吧!”
說完就拽著鍾慧蘭離開,他迫不及待要和夫人分享今天的喜悅呢!
他們兒子終於長大了!
宋衍終於鬆了口氣,臉上笑容散去,踱步回到雲雪苑。
他一路想著剛才鍾慧蘭說的事兒,有些心不在焉,連彩裳和他打招呼都沒聽到,等回過神一抬眼,就見顧惟坐在屋內淡淡看著他。
宋衍神色遲疑了下。
正常來說自己應當陪媳婦回門,但顧家顯然不屬於正常情況……顧家如此對待顧惟,帶顧惟回去做什麼?給人家看笑話嗎?
而且顧惟恐怕也不見得願意回去……
彩裳在旁邊呼喚:“少爺少爺!我說話你到底聽到沒有啊!”
宋衍回過神,道:“你說什麼了?”
“少爺你根本沒有聽人家說話呢!”彩裳氣哼哼:“我說夫人準備的回門禮送過來了。”
宋衍若有所思:“帶我去看看。”
雲雪苑很大,除了宋衍居住的主院以外,旁邊還有好幾個院落,給妾室和僕從們居住,因為他現在也沒有妾室,所以一些院子是空著的,乾脆用來堆放一些雜物。
偏院裡擺了十幾個大箱子,彩裳將箱子一一開啟,裡面都是金銀綾羅玉器古玩,宋衍又一次感慨宋家的有錢,一個回門禮而已,用得著準備這麼多嗎?
巴結討好的意思也太明顯了吧?
但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宋衍有錢也不想給顧家送,正思索著,忽的視線一掃,看到旁邊還有幾十個紅色大箱子。
宋衍道:“這些又是什麼?”
彩裳回答:“這些是少夫人的嫁妝呢!一看顧家就很看重這麼兒子,竟然準備了這麼多的嫁妝,現在城中誰不知道少夫人嫁的風風光光!”
說著露出一絲豔羨之色。
宋衍卻不置可否,顧家會這麼好心?
他徑直走過去開啟一個箱子。
彩裳捂嘴發出一聲驚呼:“啊,怎麼會是這樣!”
箱子裡赫然放著一堆破石頭。
宋衍神色冷淡,倒是一點都不出乎人意料呢。
他又開啟其他的箱子,果不其然,全部都是石頭瓦礫。
宋衍頓了頓,回到了主院。
顧惟正端著藥碗在喝藥,他微垂眼簾,眼睫在眼下落下一片陰影,側顏無暇如玉,修長手指輕搭在碗沿邊,即便沉默不語,也是一副賞心悅目的畫面。
宋衍雖然心中已經有了決定,但回門畢竟是兩個人的事,自己還是要問一問顧惟,這是一種尊重。
宋衍緩緩開口:“明日回門,你怎麼看?”
顧惟表情沒有一絲一毫變化,甚至沒有抬頭看宋衍一眼,彷彿沒有聽到一般,唯有捏著碗的指尖陡然用力,指尖微微泛白。
宋衍這便知道答案了。
他直接當著顧惟的面,吩咐彩裳道:“將我娘準備的回門禮全放到少夫人的嫁妝箱子裡。”
彩裳心中也很為少夫人不平,沒想到大戶人家如此虛偽,沒有猶豫道:“好,我這就去辦!那這回門禮……”
宋衍微微一笑,眉梢微揚:“顧家如此厚禮,我們宋家也不能落後啊,這樣吧,你去裝些臭魚爛蝦,明日一早讓人送過去。記得,一定要送進門。”
彩裳差點噗嗤一聲笑出來,她連忙捂住嘴,笑著點了點頭。
宋衍想了想又囑咐:“記得這些事情,找幾個嘴巴嚴實的人來做。”
彩裳表示自己懂的,然後又遲疑的問:“少爺,那您明日不去了嗎?夫人那裡該如何交代……”
雖然她知道顧家不地道,但外面的人不知道啊,要是少爺人都不去,說不定又要怎麼傳閒話了!彩裳憂心忡忡。
這道理宋衍何嘗不明白,不過他本就是個聲名狼藉的紈絝,也不在乎名聲再壞一點。
宋衍慢悠悠的道:“回什麼門,本少爺忙著呢,明日讓席大夫過來,少夫人該換藥了。”
彩裳一看宋衍是鐵了心,再說也對顧家很不滿,於是不再勸。
宋衍想了想,又補了一句:“今天的事兒,我不希望傳到我娘耳朵裡,萬一她要是知道了問起,就說少夫人病的起不了床。”
彩裳福了福應聲離開,她要去弄臭魚爛蝦了,一定要最臭最爛的那種,保準一個月都不散味兒!
宋衍安排完這些,一回首,便對上顧惟幽暗雙眸。
宋衍驀地彎腰前傾,揚起唇角,輕輕笑了一聲:“你不說話,我就當你沒意見了。”
男人陡然靠近的面容,讓顧惟瞳孔微縮。
他定定的看著眼前之人,笑意從對方眉梢眼角盪開,一雙桃花眼,肆意風流璀若含星,溫和帶笑的聲音落入耳中……令他心跳似乎都慢了一瞬。
而等不及他思索異常從何而來,對方又悄無聲息的遠離,一手拿走了他手中的藥碗,漫不經心的嗓音緩緩道來:“藥涼了,我讓人你熱一熱。”
顧惟怔怔的垂眸,看著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彷彿這時,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麼……比如,對方拿走藥碗的一瞬間,輕輕碰觸到了他的指尖。
一觸即分,快到來不及有任何感觸。
所以,才不會覺得噁心吧?
顧惟垂眸合上眼簾,他放下手,任衣袖遮住了微蜷的指尖。
宋衍拿著藥碗轉身走出去,喚來丫鬟給顧惟熱藥,神色憂慮,這都整整兩天了,顧惟一個字都沒有開過口,總是一副陰沉沉的樣子,讓人看不出在想什麼。
自己剛才故意靠近,便是想試探一番,誰知顧惟還是沒有反應,再這樣下去,孩子都要自閉了可怎麼辦?
但給受創傷的青少年做心理輔導可不是他的擅長。
宋衍無奈嘆了口氣。
罷了,還是先把輪椅做起來吧,讓顧惟出來散散心透透氣,也許心情就能好一點了呢?
想到就做。
宋衍掄起袖子又開始削木頭了。
過了大約一個時辰。
彩裳皺著眉頭回來了,一邊走一邊嗅著自己的衣袖,分明已經換了一身衣裳,但好像還是有味兒似得。
一看少爺又在院子裡玩木頭了,這是少爺的什麼新愛好嗎?
時間無聲流逝。
夕陽餘暉灑落下來。
落在專注做事的男人身上。
顧惟幽暗雙眸就這樣看著,這個人已經忙了整整一日。
雖然一群丫鬟圍在旁邊伺-候,但他卻好似根本沒有注意到,注意力只在手中的木頭上,好像在做什麼很重要的東西……
他在做什麼?
想到這裡,顧惟失神了片刻,這個人在做什麼,和他有何關係?他根本不該在意的……
可不知為何,視線卻總落在那個背影之上。
這個人和傳言中不太一樣。
傳言中的宋衍是個不學無術的混賬,不是沉醉在風月場,就是在賭場上揮霍,仗勢欺人,胡作非為。
是宿明城人人都知的紈絝。
顧思齊設計將自己嫁給這樣一個東西,就是為了羞-辱他,若自己能死在宋家,那就更是再好不過。
但現在看來,顧思齊這次要失算了。
宋衍……並不如傳言一般。
也是。
傳言本就不可信。
人人都說顧家對他好,父親愛護繼母疼愛,可又有幾個人知道,他在顧家過得什麼日子。
他從不信傳言,只信自己的眼睛。
顧惟移開視線不再看宋衍,微垂眼簾,落在自己的雙腿之上,因為醫治及時,宋衍又不惜用上各種靈藥,傷勢恢復的很好,想必要不了多久,就可以恢復如初。
現在的宋衍還有利用價值,留在宋家也對他更有利。
既然宋衍能言行如一,同他和睦相處,他可以暫時不計較求娶之事。
等他傷好了,再殺……
嘎吱一聲。
輪轂碾過門檻的聲音。
顧惟敏銳的抬起眼眸,然後怔了一下。
宋衍推著輪椅走了進來,對顧惟露出一個笑容:“給你的輪椅,你坐試試看。”
顧惟表情微微一僵。
所以,宋衍不辭辛苦的忙了兩日,就只是為了,親手給他做一個輪椅嗎……
宋衍削了兩天的木頭,剛剛給椅子拼好,試了一下沒有問題,就匆匆來找顧惟了,想要給顧惟一個驚喜。
誰知顧惟依舊一副面無表情的模樣,宋衍心道這小子也太沉得住氣了。
算了算了,他和個孩子計較什麼?
宋衍眉梢一挑,面帶戲謔,悠悠開口:“要不為夫抱你上去?”
作勢就要伸手去抱顧惟……
顧惟陡然回過神,本能的一側身,躲開了宋衍的動作。
宋衍本就沒指望能抱到,也沒指望能有任何回應,只是想逗一下顧惟,誰知下一刻——
顧惟忽的側過面容,薄唇一抿,吐出兩個生冷字眼:“不、必。”
宋衍雙手頓時僵在了半空,震驚的睜大眼睛,顧惟這是終於開口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