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刻,拉斐爾·桑西臉上的狂熱讓他的神態和勞耶教授……甚至和傑克·巴爾多產生了重合。
他語氣中的篤定所展示出的傲慢更是讓陳宴莫名想起了園長……不知那傢伙現在在做什麼,是否和姥爺教授還有星鏈上的其他人一般展現出對未來的無限信任呢?
“你不明白,也沒有什麼體驗,是因為你並沒有位於星鏈之中,就像是在人類進入蒸汽時代的時候,鄉下人也僅僅只能體驗到依靠莊稼越來越難賺錢罷了,他們並不能享受到蒸汽機的便利,在被時代拋棄的同時承受了來自發展的大多數副作用。”
陳宴相信拉斐爾·桑西知道他自己在說什麼。
“這是最好的時代,陳先生,我們身處星鏈之中,看著整個宇宙每一天都在發生很大的變化——
你知道注視著一條線路將兩顆恆星連線起來是什麼樣的感覺嗎?
我知道,我看到過,我見證過,我看到火星和土星之間架起了一條傳送帶——他們把那玩意兒稱之為【天梯】,其實是某種超遠距離傳送裝置,看起來就像是黑暗中的一道奇蹟彎弧。”
拉斐爾·桑西在此忽然停頓,他端起攝像頭,讓攝像頭指向窗戶,指著黑暗中的一道幾乎微不可察的細絲,說道:
“就是這玩意兒。”
陳宴控制攝像頭進行高倍變焦,才看到那的確是某種人造物,從星空的一個盡頭連結到另一個盡頭,雖然渺小但足夠震撼,人造的痕跡在整個亙古黑暗的背景之下顯得格格不入,卻又充斥著某種後科技時代先進工業的獨特美感。
“【天梯】用上了真空超導技術,物質運輸速度達到了行星級,我說數字你可能沒概念,這麼比方吧——從最北邊的第五島鏈到帝都南邊雨林的最南邊海角上,只需要半秒鐘的時間。”
這麼快的傳輸速度,物質不會被慣性破壞嗎……
陳宴不懂,所以也沒敢問。
拉斐爾·桑西如囈語一般沉醉在他自己的演說中。
“是奇蹟嗎?我認為是的——是我們,人類,親手創造的奇蹟——你或許不知道,現在官方已經進行了證明,【暗區】裡的科技就是來自先前時代人類文明的遺留。”
你確定是【時代】,而不是【世代】?
超凡側的秘密在凡人們看來多有不同,帝國官方的解釋也明顯帶有強烈的指向性,而並非揭示真相而已,陳宴並未對拉斐爾·桑西進行糾正。
“我們站在了巨人的肩膀上,於是看的更遠——這本身完全無可厚非,【學習】的本質不正是如此嗎?”
“我們從【暗區】裡獲得的另一項技術更是讓人著迷——碳基體的自生成技術,只要有相對應的物質材料作為原材料,只需要透過特殊手段對物質進行干涉,物質就能夠根據原材料和設定好的生成過程進行排列組合,生成新的碳基形態,星鏈上的所有建築基本都是這麼來的,不然怎麼可能在短短一週時間就建成STR-56空間城市那樣的龐然大物呢?
聽起來很離譜對不對?
是很離譜!
你覺得很離譜,是因為你過往的認知已經無法用來理解這個嶄新的時代了——陳先生!你即將被時代淘汰了!再過一兩週時間,你或許連星鏈伺服器的防火牆都過不來了!”
這實在是陳宴聽過的最壞的訊息之一。
拉斐爾·桑西臉上浮現出一個看起來像是常年不曬太陽而導致的病態笑容:
“還有,你來的時候沒發覺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是不是?
其實這座基地已經不是之前的那一座了,我們透過某種新技術替換掉了先前基地的大部分材料,如今的新基地已經是類似生物的存在。
一旦出現什麼危險——流星群、宇宙風暴之類的東西——基地立刻就能帶著我們逃離這裡!
而我們,就是這隻生物的大腦!”
陳宴此時終於察覺到了拉斐爾·桑西精神狀態的不對勁,他的病態隱藏太深,以至於陳宴即便用上了通感,也始終不敢確定。
他……是被【暗區】裡的東西感染了?還是被潛伏在星鏈的各種邪教洗了腦?
還是?
拉斐爾·桑西本身並未察覺陳宴的精神狀態,他依然在持續不斷地訴說著:
“另外一個重要的方面,就是空間城市了,在空間城市建立之前,我其實也是認為不能代替地表的,因為地表有可以開採的自然資源,空間城市一旦物流受阻,整個城市都要宕機——當初很多人都是和我一個想法。
現在嗎,哈哈,我已經不那麼想了——帝國其實用了笨方法,就是把空間城市建在資源星球的中心位置,在空間城市和資源星球上建立很多條不同位置的【天梯】,透過這些【天梯】來保證物流運輸。
很多星球表面土壤其實比我們曾經所在地表要營養豐富的多,只要創造有氧環境,就能使植物在此生根發芽,宇宙射線導致的變異是可篩選的,有學者專門做這個,結果就是糧食蔬菜和肉類產出完全足夠空間城市的使用,甚至有多餘的可以反哺地表——你很可能在下週的時候就能吃到在火星上養殖的豬了!”
陳宴十分震撼,他在這一刻彷彿一下子瞭解了勞耶教授和傑克·巴爾多一聊到星鏈就好像打了雞血的原因。
拉斐爾·桑西滔滔不絕:
“如此這般,星鏈空間城市的雛形大概就有了,STR-56作為接壤母星和火星的空間站,其建築規模最為巨大,之後每個恆星之間都將建立類似的空間站,預計在十年之後,大部分人類都能夠離開地表,到星空中生活。”
陳宴磕磕絆絆道:
“那可真是……難以想象的盛世。”
拉斐爾·桑西臉上的自豪感完全無法掩飾:
“雖然星鏈已經建成了規模,但很多細節都還要繼續完善,你們在地表聽到一些關於星鏈的壞訊息也是情理之中,誰能保證那麼大的一個體系中完全沒有半點壞訊息呢?”
“我建議啊,陳先生,你或許可以考慮一下來星鏈試試看,這裡到處充滿了機遇,隨便一腳都能踩死幾個滿懷善心的投資人,你的計劃完全可以在這裡得到風投和推廣。”
“現在星鏈幾乎全都是年輕人和壯年人,老人和小孩都很少,但幾年後就不一樣了,星鏈也需要教育的。”
陳宴沒說話,他現在連自己這一畝三分地都搞不定,實在沒餘力向外擴張了。
緊接著,在陳宴預料之中,離譜的來了——
“還有,還有,你知道嗎,現在很多科學家已經給出了系統性的證明,【天啟】這種東西幾乎就是無稽之談——【天啟】是一種根本沒有理由存在的東西,因為其本身沒有任何科學依據。”
拉斐爾·桑西的語氣篤定到像是在肯定一條被證明了無數次的數學定理。
陳宴完全不認同這句話,因為他真的親身體驗過【天啟】——在冰川世代和深海時代碎片,他親眼見證了末日的樣子。
“舉個例子——之前【阿帕卡勒普斯】的出現,本身就是因為母星南半球的季風季節到了,熱帶季風在高壓氣旋中形成了穩定的風暴系統,在橫跨大洋一路向北的時候吸收了大量水汽,那些溫暖的水汽在靠近第一島鏈的時候和冷氣發生了衝突,一下子爆發了,就形成了【阿帕卡勒普斯】。”
陳宴對此完全不明白,即便拉斐爾·桑西是在胡言亂語,他也分不清真假。
他只知道,拉斐爾·桑西語氣中的篤定就像是在物理課上做一場被證明過無數次的經典實驗——這樣的實驗完全毋庸置疑。
“我是要告訴你,【阿帕卡勒普斯】的形成,是有科學依據的。”
“而【天啟】——神明的滅世,本身是沒有依據的!”
“甚至連聖歌團也在闢謠——因為聖歌團信仰聖光,認為這世上唯一的正統神明就是聖光本身,神愛世人——聖光愛世人,怎麼可能讓災難降臨呢?怎麼可能滅世呢?!”
他再一次重複道:
“所以啊,陳先生,我們先前都錯了。
【天啟】是不存在的,只可能是某種因人類活動而偶然出現的自然災害罷了。
現在,在星鏈,大多數人都已經接受了這種說法,甚至連方舟計劃都被叫停了——傳說中的救世方舟,被視為一切救贖的薩隆美爾,已經被棄置在月球的荒漠上,變成了一堆廢鐵!”
他像個狂信徒一般嚎叫著:
“救世方舟的廢棄就是我們人類對所謂【天啟】的最大嘲諷!我們根本不怕那玩意兒!我們根本不需要方舟!我的妻子和孩子也不需要所謂的船票了!哈哈!”
他笑完了,又換回了那令人無端生出討厭的篤定語氣:
“一切都會好越來越好的!”
——這是拉斐爾·桑西對陳宴的安慰,也是他能對陳宴提供的唯一幫助。
陳宴沒有回應,因為他實在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拉斐爾·桑西看不到陳宴,不知道陳宴在想什麼,他以為陳宴的沉默是對他這番“苦口婆心”的質疑,於是忍不住再次慫恿道:
“陳先生,我強烈建議你來星鏈發展,你認識很了不起的人,又有我們這樣的人幫助,做出一些成就可不就是一眼能看到的事實?
何必在島鏈浪費時間呢?
講道理,島鏈上現在是人多,可那些青壯年勞動力很快就會源源不斷向星鏈走的,這是帝國的國策,誰也無法改變帝國的意志。
等到那些青壯年勞動力來了星鏈,他們的孩子——會很快誕生,並在幾年時間裡成長起來的孩子,正是最需要接受教育的人。
而教育這個東西……我始終對人類的本質抱著悲觀的態度,便如同之前一般,帝國最富有的時候不會有義務教育,在星鏈無比繁榮的時候更不會有類似義務教育的東西,頂天了就只是財政補貼一些很劣質的學校,配上一些劣質的老師,用這些劣質的學校去培養對教育需求不高的人——這其實沒意義的,劣質的教育怎麼可能培養出優秀的人才呢?
陳先生……”
拉斐爾·桑西還想說話,卻忽然被陳宴打斷。
“桑西先生,你扭頭。”
拉斐爾·桑西先是愣了一下,然後茫然扭過頭去,只見亙古黑暗的星空中忽然出現了一道長虹。
長虹璀璨奪目,綻放著即便相隔行星距離也能清楚看到的光線,朝著母星的方向去了。
拉斐爾·桑西意識到了什麼,他原本就蒼白的臉上不但沒了血色,還因驚嚇而導致變得透明,他豁然起身衝向機房之外,進入電梯來到基地頂層,開啟艙門來到已經被改造出氧氣環境的星球空間裡,便看到那長虹已經落在了某個小黑點上,並綻放出了絢爛的煙花。
聲音無法從宇宙的真空中傳播,但光可以,似乎不被光速限制的光線在此刻彷彿化身成為無數種顏色迴圈往復的宇宙射線,那些光線交疊在一起,一眼望去如夢似幻,拉斐爾·桑西一時看的痴了。
拉斐爾·桑西從未見過這麼絢爛如夢幻一般的畫面,他的痴迷持續了很久,直到陳宴的聲音在他的對講機中響起,才回過神來。
“桑西先生,【天啟】再次出現了,請和我保持聯絡,請……務必要活下去。”
陳宴的聲音從對講機落下的時候,一股暗流席捲了拉斐爾·桑西腳下的整個星球,他猛然反應過來,閃身進入艙門,才沒被緊隨而來的宇宙射線燒成飛灰。
……
……
陳宴在辦公室裡睜開眼睛的時候,辦公室裡的燈已經黑了,腳下地板震動不停,像是發生了持續不斷的輕微地震。
辦公室門開著,已經出現在他面前的不是斯沃姆,而是陳妍。
“Z區發緊急疏散公告了!”
是Z區,而不是機械蜂巢。
他媽的。
陳妍臉上的鎮定無法遮掩恐慌。
“我跟父親要來了兩張船票,半小時後就出發了,我們先離開這裡避一避吧!”
陳宴一下子感受到了極大的憤怒,那憤怒又在頃刻之間被她臉上的擔憂所消融了。
“請放心!”
這一次,我來想辦法。
陳宴雖然心裡有辦法,但不知道該怎麼跟她解釋,情急之下一下把她抱住。
她僵硬的身體很快柔軟下來。
陳宴比自己想象中鎮定的多:
“等我回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