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有人詢問他的名字,想要在知道名字之後提供幫助,因為如果知道了他的名字,就能確定他是否是偷渡的黑戶——戴斯島機械蜂巢的海關認證中心有島上所有人的資料,即便不主動登記,在進入機械蜂巢之後也會被機器掃描,生成身份資訊。
阿魯無論如何不敢把自己的名字說出來,因為加基島礦區的監工們和每個片區的代理人都是上網的,一旦被他們發現他在網上求救,迎接他的將會是徹徹底底的絕望。
阿魯拒絕說出自己的名字,於是網路中再沒人信任他。
阿魯很崩潰,也很恐慌,因為手機的電馬上就要用光了,而他根本接觸不到能加基島上能充電的地方。
他只能在每天晚上花費十幾分鍾時間連結進入網路,在聊天室和論壇裡向外界求救。
眼看時間一天一天過去,手機電量越用越少,阿魯焦慮和恐懼的頭髮一把一把接著掉,精神也出了問題,連正常說話都做不到,身邊的小夥伴們跟他的距離越來越遠。
直到一週之後,手機電量幾乎完全用光之前,一個名為「olf」的ID向他伸出了援手——
《我是教會學校的記者,我堅定的認為我可以幫助你。》
阿魯在看到這條訊息的時候,這輩子第一次相信了聖光的存在。
在收到沃爾夫的訊息之後,手機立刻因為沒電而自動關機了。
可阿魯的心情已經和之前完全不一樣了,他至今還記得自己那天晚上的樣子——他躺在宿舍的大通鋪上,聽著室友們此起彼伏的鼾聲,聞著早就習慣,但依然刺鼻的腳臭味,眼睛明亮到能夠看清楚黑暗中天花板角落裡的蛛網。
第二天,他以三頓飯為代價換來了一個會點電力技術的礦工的幫助——那礦工幫助他,用探照燈的電池製作了一臺簡易的手機充電器——不保證會不會把手機充爆的那種。
阿魯的運氣第二次降臨了——自制充電器雖然嚴重發熱,但竟然真的能給手機充進去電!
他終於能聯絡上「olf」了!
兩人取得聯絡之後進行了諸多交流,阿魯雖然生理狀態依然很差,但精神狀態比之前好多了——至少不再每天都想著自殺。
阿魯雖然每天工作都很疲憊,但心中有了力氣,甚至能夠在下班之後從宿舍區域迂迴到礦區,用手機拍攝下來礦區代理人殺害礦工的照片。
除了阿魯這樣被騙到這裡的學生之外,礦場裡還有些「常年工」,阿魯幾乎沒接觸過那些人,所以不知道他們為什麼一直呆在這裡。
「每個礦區的礦工來歷不同……一波礦工會被分成幾部分,打散了分配在不同礦區裡,這樣就減少了集體反抗的情況……集體反抗也不是沒有……但他們有槍。」
「我和我的夥計們運氣不錯,才分到了一個區域……不然啊,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他低著頭,無法從這樣的環境中緩過勁來。
他扔掉菸頭,用熟練的動作點燃了第二根菸,他的煙癮明顯很大:
「島上唯一的好處就是能買來煙,法克,要是不能抽菸,我都不知道自己怎麼熬過來……」
他聲音很低,口齒也不太清晰。
在他接下來的訴說中,沃爾夫·瑞博特瞭解到,曾經也有人成功跑出去過,甚至去到了戴斯島,但當那人把這件事告訴戴斯島上第一島鏈的管理者時,對方僅僅是嘲笑他在開玩笑,並警告他不要妨礙公務。
「我的時間不多了。」阿魯一邊說著,一邊頻繁的看向樣板房另一邊:「我們一天只有十分鐘的放風時間……我得趕快回去了,不然就要被他們安排去島上的酒館接客。」
他看向沃爾夫·瑞博特,眼神堅定
:
「等到晚上!我帶你接觸那些你想採訪的礦工們!你問什麼都行!」
兩人明顯提前約定好了某些事。
阿魯一瘸一拐的消失在了樣板房的另一邊,三人組回到丘陵之上被砍伐過的寒帶落葉林中,靜靜的等待著。
彌賽亞看著阿魯身影消失的方向,那裡再次有莫名其妙的祈禱聲出現了。
她眼神恍惚之間,眼前有【天井】一閃而過,在這一瞬間,整個加基島被籠罩在【天井】的暗淡光暈之內,莫名其妙的祈禱聲就出現在她面前不遠處的某個【天井】下深坑的黑暗之中。
那裡有人在呼喚著她,但呼喚的又不是她的名字。
她聽到了那些呼喚,從而心生憐憫。
可她又清晰的明白,這些憐憫不屬於她。
真是可恨的感覺。
……
時間在沉默的等待中過得飛快,一轉眼到了晚上。
加基島的太陽在下午三點的時候就下山了,所以當海平面上的晚霞徹底消失之後,黑暗已經完全瀰漫並遮擋了所有視野。
山裡的黑暗是深邃的,伸手不見五指遠不足以形容這種黑暗的濃度,在不開啟手機燈的情況下,沃爾夫·瑞博特甚至無法看清飄落在自己瞳孔正前方的雪花。
在這樣深邃的黑暗中,一丁點光亮也能夠成為引人注目的火炬。
所以三人始終默默等待著,並沒有試圖以任何方式進行照明。
大概晚上九點半的時候,沃爾夫的手機螢幕終於亮了——一條簡訊被推送到他手機上。
《我下班了,老地方見。》
三人重新回到之前和阿魯見面的地方,此時的阿魯已經等在那裡,手裡拿著三身礦工服,那礦工服上散發著濃烈的汗臭味,一看就是偷來的。
帝國北方人身材高大,沃爾夫和彌賽亞穿上礦工服之後勉強能把衣服撐起來,但糯米果就難受了,她身材比兩人矮小一些,把衣服和褲子邊緣捲了再卷,才勉強合身。
完成這一切之後,阿魯小心翼翼的交代著接下來即將發生的一切:
「宿舍人多眼雜,而且渾人太多,採訪肯定是做不到的,他們不會好好配合。
所以咱們直接去礦區,那裡大多是一些很命苦的老礦工,他們常年積攢下來的怨氣肯定很大了,而且他們對礦區的瞭解比我多得多,肯定知道一些更骯髒的秘密。」
這並非阿魯的臨時起意,而是和沃爾夫·瑞博特商量過後,根據實際情況改變了策略的結果。
在三人組來到加基島之前,阿魯原本和沃爾夫商量對阿魯所在宿舍的礦工進行採訪,當時他們考慮到阿魯可以提前聯絡這些人,方便準備採訪,而且阿魯對宿舍區地形熟悉,大機率避免了被監工和區域代理人發現的風險。
可當阿魯實際去試探的時候,才知道自己的同事們大都是腦子極其蠢笨且頑固不化的蠢貨,他們對調查之類的事情不屑一顧,並已經甘於這樣的生活,即便他們表面上表現得兇狠,但也僅僅是色厲內荏罷了,當監工出現的時候,他們會立刻露出笑容,就像是被馴化的狗。
沃爾夫·瑞博特給他承諾,只要能拍攝到礦井裡的真相,他就有辦法把這座島嶼上的骯髒曝光出來,
四人在黑暗中前進,繞過宿舍進入礦區外工地,此時周圍已經有了一些光亮——那光亮是從一座冒著煙、響著鍋爐聲音的車間裡傳出來的。
阿魯說那裡是這一片區的機械維修廠,由於礦區的老式礦車、軌道和工具太過老舊,經常出問題的原因,維修人員通常要工作到很晚,才能保證整個礦區的正常執行。
礦區上方工地廠區的地形很複雜
,廢棄車間到處都是,這裡以前明顯擁有加工廠的職能,但不知道什麼原因,那些加工廠被廢棄,只留下破敗不堪的廠房,如今已經被大雪掩埋,看不到其中的樣子了。
整個工地廠區的地面上鋪滿了各種變軌軌道,無法分辨是否還在使用。
沃爾夫·瑞博特此時明白,如果沒有阿魯這樣熟悉礦區的人帶路,他們即便能進入礦區,估計是也走不出來的。
他們很快進入了露天礦區。
加基島的煤礦礦脈垂直深度很小,所以整個礦區在開採到今天時已經形成了漏斗形狀,漏斗型的露天礦區邊緣圍繞著密密麻麻的螺旋礦道,這些礦道大多被蒸汽鐵軌覆蓋著。
在阿魯的帶領下,他們沿著蒸汽鐵軌不斷向下行動,在經過幾個岔路口之後,眼前再次出現亮光。
「就是這裡了……晚上監工不休息,會輪班,但不會一直巡邏,大多數坐在高處玩手機……只要保證工人們還在幹活,無論幹活快慢,他們都不會說什麼。
所以咱們只要動靜小點,就不會引起注意。」
他們繼續前進。
在某個礦道的拐角,一處被開墾出來的礦脈處,他們遇到了一個老礦工。
老礦工佝僂著腰,緩慢且無力的一鎬接著一鎬往礦脈上砸,他身上的礦工服已經洗的很白,完全看不出原本的樣子了,礦工帽也很老舊,但並沒有破爛,這或許是他至今還戴著礦工帽的原因。
當四人走近的時候,老礦工才直起身子,看向他們。
「囈……小娃,你們讓安排來上夜班?」
老礦工的帝國語中攜帶的口音很重。
他直起身之後,沃爾夫·瑞博特才看到他已經駝背的很厲害了,肩頸下方駝起一個大大的鼓包,那是常年在礦井中勞作所導致的。
沃爾夫有些緊張,他回想著自己之前準備的那些話術,不自覺的扶正了胸口衣襟里正在錄影的手機。
「嗯,我們剛來的……大叔,你進來的時候,說沒說工資的事情啊?」
老礦工聽著這話就笑了,即便新礦工和老礦工不一個區域工作,他在漫長的職業生涯中也透過其他方式接觸過各種各樣的新人,他最喜歡的就是看到新人們來到礦區之後的問題——
為什麼和中介約定的工資不一樣?
為什麼島上的宿舍在長達九個月的苦寒中連個暖氣都沒有?
為什麼一個月才能吃到一頓肉?
他總會笑呵呵的回答他們的問題,並欣賞他們不知所措的茫然模樣。
而今天,他也如往常一般用和善的姿態回答新人們的問題:
「工資啊,你不能跟島上礦區的代理人談,你得去跟你來時候的中介談,因為按照合同,礦區是不負責給你們發工資的,你們的工資都是先由礦區統一打給中介,然後由中介代為發放給你們。」
沃爾夫·瑞博特腦門上有青筋彈出,他壓抑著自己的憤怒:
「這是合法的嗎?」
老礦工回答道:
「當然,隨便你們去告,去告他們的人多了,可還沒有一個告贏的。」
他補充道:
「三年前有個年輕人,剛來的時候和你們現在的狀態一樣,他還是透過北方聯邦組織的招聘會來的,來了之後還不是要守島上的規矩?」
他讚歎道:
「那年輕人有膽識,有魄力,也能忍,他忍了足足一年,收集了很多證據,合同到期後直接就去北方聯邦投訴了。」
老礦工像是說累了,他停頓了一下。
沃爾夫瞪著眼,有些急不可耐的問道:
「後來呢?」
老礦工似乎就等著他問呢,他這麼一問,就立刻得到了回答:
「後來啊,他就沒了音信了。」
沃爾夫心裡一涼。
阿魯看向沃爾夫,眼神裡滿是落寞。
沃爾夫從他的眼神中明白,老礦工沒有說謊。
他沉聲道:
「大叔……那你呢?你幹了多少年?現在能拿多少工資?」
老礦工咧嘴笑道:
「我啊,我跟你們不一樣,我是當初加基島拓荒的時候就來了,來的時候跟著拓荒隊砍木頭,殺熊怪,掏蛇窩,把島上活著的東西殺了一個遍,建了工地,挖了礦坑,後來才跟著下礦的。
所以我當初進入礦井的時候,已經熬過了一年,換了合同了,不再從中介那裡領工資,而是直接從礦區領工資了。」
那是沃爾夫完全聯想不到的一段歷史。
那時候……加基島的拓荒時代,多少也有個十年時間了,那時候還沒有網際網路,人們無法將那時候加基島的情況上傳到網路上,所以沃爾夫·瑞博特無法從網上搜尋到關於那個時代的詳細資訊,僅僅是知道有那麼個時代罷了。
說道這個話題的時候,老礦工顯得很興奮,這似乎是他唯一值得驕傲的地方了。
「年輕人嘛,不吃苦怎麼行?其實也就是剛開始的幾個月難熬,只要熬過去了,就習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