願望看不懂。
她沉默片刻,來到米婭的資料流後方,控制這段記憶中的時間恢復流速。
於是米婭的資料流進入了位於【荒野】中儲存備份的位置——機械飛昇密修會的【機房】。
她看到了米婭的資料流在荒野中一直向前,在行進片刻之後停在一個盤膝坐在地上的人面前——
那人頭上戴著一副收緊了的尖刺護具,護具正面連線著一條手腕粗細的管子,願望離進了看,便看到那條管子不是什麼輸送營養物質的管道,而是一條內部擠滿了光纖的資料線。
這樣的資料線同樣出現在他的脊椎上,從脖頸到尾骨,他脊椎上的每一個關節處都被這樣的資料線所連結著,關節和資料線的連線處存在有某種看起來十分精緻的金屬卡扣,那些卡扣是他身上原本就存在的東西,如今和資料線完美接合。
除此之外,他身上空無一物——他甚至沒有毛髮。
願望看著他露在尖刺護具外面的小半張臉,即便沒有毛髮,她也能認出他的身份。
‘這就是……陳宴的備份。’
願望看著米婭的資料流環繞在他身側。
下一刻,他渾身劇烈抽搐,垂在身體兩側彷彿完全沒有力氣的雙手忽然抬起,抓住面部的尖刺護具,一把扯了下來。
護具內部竟然同樣是一條管道狀的資料線——是連線在護具正面資料線的延長——這條資料線延伸到護具內部的長度至少有二十厘米,所以他在將其拔出之後開始了劇烈的嘔吐。
米婭的資料流並未停下。
資料流從上到下經過他的脊椎,於是一條條粗壯資料線和關節卡扣之間逐一斷開,從中流出無色的液體。
隨著這些液體的流出,他如同溺水之人驟然呼吸到氧氣一般發出了刺耳的呼吸聲,而後開始掙扎前進。
可他的身體實在太虛弱了,掙扎向前走了幾步,就跌倒在地,起不來身。
米婭的資料流環繞著他,帶著他的身體離開【機房】。
在穿越【門】的那一瞬間,他的身體也變成了類似米婭那樣的資料流,兩股資料流糾纏著遠離了【門】所在的位置,願望目送他們離開。
直到他們離開了她的視線,她轉過頭來,把視野聚焦在【門】上的那串神秘混編程式碼。
這串程式碼憑空出現,又毫無徵兆的改變了【門】通往的方向,指引米婭找到了陳宴的備份——願望認為這絕對不是什麼巧合,一定是有人從中作梗!
可她完全看不懂這串程式碼的意思,即便知道這串程式碼到底代表著什麼(開啟通往【機房】的道路),也不知道對方為什麼要這麼做——那個編寫出這串程式碼的神秘人,為什麼要引導米婭找到陳宴的備份,為什麼要把陳宴的備份下載到陳宴的身體裡?
願望僅僅能從這一系列舉動裡找到那個神秘人的動機——
神秘人對陳宴的自主意識並不看重,他……也或者是祂,那個搞出來混編程式碼這種不可思議存在的資料神明,祂想要陳宴的備份成為陳宴本身。
可祂為什麼這麼做呢?!
為什麼為什麼!
願望有點崩潰,因為她對那個存在的目的完全不瞭解,甚至不可能找到一丁點關於對方的身份資訊——她無法透過這串程式碼找到那個資料神明的存在。
她無法獲取對方的任何資訊,所以即便知道對方“要用備份對陳宴取而代之”的目的,也不可能推斷出對方的行為動機。
而不知道對方的行為動機,就不可能反推出對方的身份。
‘他媽的,到底是誰?!’
願望發現線索完全斷掉了,這是她出道以來唯一一次遇到的“無解的謎題”。
這激起了她的好勝心!
‘無論如何,我能夠確定的一件事,就是那個資料神明,祂針對的是陳宴——祂既然能針對一次,就能針對第二次,因為那個被米婭帶走的備份精神自殺了,祂的計劃沒能成功!’
‘只要守著陳宴,遲早能看到祂的馬腳!’
願望終於找到了應對之法,於是興奮極了,離開了這枚世界記憶碎片。
她接著一一瀏覽陳宴從備份自殺到現在的記憶。
在看到戴斯島的機械蜂巢時,她感慨:
‘終於有一個不是外神搞出來的東西了。’
她用陳宴的視野審視著這座巨大的機械造物。
‘話說這個世界的主流文明受到了那麼多外神的影響,整個文明的審美觀也發生了很大的變化,至少不是人類本身應該出現的審美觀了……他們造出來這個東西,明顯是受到了某些宇宙遊牧文明的影響,這玩意兒本身是為了適應長途遷徙而設計的。’
她把目光移向機械蜂巢的下方。
‘這玩意兒竟然是水力發電的,這個旋渦的流速明顯不正常,是利用了速度差來完成動能轉化,將動能轉化為電能。’
她把目光繼續下移。
‘但對生態的影響實在是太惡劣了,這玩意兒底下基本上變成了一片海洋生物的墳場……這樣下去,要不了多久就一定會出問題的。’
她跟著陳宴的記憶繼續前進。
在看到那隻貓——第十八月時,她顯然表現出了極大的興趣。
‘陳宴運氣也是真的好,竟然遇上了這東西……話說回來,這東西這些年為了威廉·馬斯特南征北戰,也算是立下了汗馬功勞,可現在還被當成騾子使喚,不知道威廉·馬斯特到底對它許諾了什麼。
老東西的洗腦能力,即便放在最頂尖的那一撥邪神裡,也是一流。’
在看到克萊恩·賈斯特斯時,願望感覺到十分不適。
‘他被轉化成某種極其惡劣的東西了,這東西倒是和外神沒什麼關係,完完全全就是人類自己搞出來的邪惡造物,嗯……他被【醃製】成了某種生化人,只是醃製的物件不是肉體,而是精神,他媽的,北局就喜歡搞這種東西,看起來很牛逼,實際上缺陷大的離譜,比不定時炸彈要不穩定多了,【執行人】這種東西就像是一塊即將達到燃點的白磷,白磷下面還放著一塊惡性傳染型生化炸彈。’
‘要是克萊恩在戴斯島炸了,倒黴的可不只是第一島鏈而已,季風和洋流會把他炸了之後的惡性傳染型殘留物帶到整個世界的每個角落,然後……生化危機!’
願望剋制住自己內心感覺到的刺激感。
‘不行,不能這麼開心,太不道德了。’
接下來,她聽到了克萊恩和陳宴之間的對話,並感知到陳宴再次失控了。
‘對於覺醒了超我的陳宴而言,如果看到了自己必須做的事情而不去做,超我就會自我否定,從而出現【精神自殺】的情況,就和當初那個備份的自殺一模一樣。’
‘人類這種東西,雖然嘴上說著要理智,要客觀,但實際上他們的一切行為都是主觀情緒所主導的,陳宴心中一直認可的【理想主義者】意識形態就是如此,他首先要是一個【理想主義者】,然後才會去做那些普通人看起來不可思議的事。
而【理想主義者】本身就是一種強烈的主觀意識形態——這一丁點都不客觀——
陳宴即便能在做事的時候保持客觀,也無法在面對某些抉擇時保持客觀,因為他的一切行為都建立在主觀的情緒上——建立在【我認為世界應當變得更好】這樣完完全全、徹徹底底的主觀認知上。
人類啊,真是沒救了。’
在看到陳宴和黎守誠之間的對話時,她感覺十分無聊,這是陳宴整段記憶中她感覺最無聊的部分。
‘你說你都是超凡者了,為什麼非要在人類社會混生活呢?去賺超凡者的資源不好嗎?
你都有這麼一艘外域科技加持的船了,還要被這麼蠻荒的島嶼上的一個未開化人類幫派要挾,真是太丟人了,我出去都不敢說認識你了!
太離譜了!’
願望雖然知道陳宴腦袋裡到底想的什麼,也完全不理解他此時的所作所為。
她不明白陳宴為什麼對人類的苦難產生共情,陳宴明明已經不能算是人類了,那些看似和他一樣的碳基生命已經和他不是一個物種了,他們的苦難和他又有什麼關係呢?
她不理解。
雖然超凡者的生涯會很危險,但總比作為一個普通人的生活要精彩多了。
‘真討厭……’
她繼續前進。
直到最後一枚世界記憶碎片中,願望看到了陳宴和托馬斯·吉爾伯特的對話。
‘草,這個托馬斯·吉爾伯特偽裝的太好了,一身漂亮的裝束,幾乎沒什麼髒話的談吐,還有成熟的邏輯和對現實的準確認識……
按照正常人類的定義,這人大大小小是個人物。
可這人本質上真的僅僅只是一個用陳宴定義來看的流氓無產者罷了,還是最惡劣的那種,甚至比那個黎守誠要惡劣多了。
平常看不出他惡劣,只是因為他除道德之外的其他個人素質很高。
他現在能坐在陳宴面前,僅僅是因為他沒有把無底線的那一面暫時隱藏了起來,不然……按照陳宴的精神潔癖,怎麼都不可能和這種人合作的。’
願望在托馬斯·吉爾伯特身上看到了她最不想看到的東西,她覺得這種人特別剋制陳宴,因為陳宴的世界觀決定了他一定會在有利的情況下和這種人合作。
‘走一步看一步吧,如果陳宴執意要留在人類社會,和這種人打交道是避免不了的,因為這座島上到處都他媽的是這種人。’
‘不行,我得勸勸陳宴,早點從這種屎盆子裡跳出去,不要再和凡人糾纏了。’
願望退出了陳宴的世界記憶碎片。
她沒有如往日一般在陳宴懷裡睡一晚上,而是爬起身來,從陳宴的筆記本上撕下一張紙,拿起陳宴的筆,用自己最苦口婆心的語氣寫道:
《鏟屎的,你最近小心點嗷,你身邊的那些個傢伙,沒有一個是正常的。
你樓下船艙裡的那個斯沃姆,握草,是他媽個半神,被人噶了腦子的半神,所以腦子不太好使,就變成現在這樣了。
我得跟你說明白,斯沃姆之所以變成這個樣,是因為他不知道自己可以不傻——
如果你告訴他,他缺一塊腦前額葉,他不到一秒鐘就能讓腦前額葉長出來,然後恢復曾經的記憶和人格。
他現在之所以看起來像個傻子,完全是因為他不知道自己沒腦子罷了!
如果他知道你擁有回去他家鄉的辦法,你猜他會不會強行讓你帶他回去菌城?
你下次再去了,可不一定能回來了,菌城在宇宙另一邊的大域中,你們星球和那個大域之間隔著幾百個大域,我知道你肯定不明白大域是什麼意思,不知道一個大域意味著什麼。
我大概告訴你,一個大域意味著你所能想象的一個世界極限——你完全可以發散思維,用你腦子裡那點可憐的知識去往最離譜的方向去想——你能想到多遠,那就是一個大域的廣度。
二十年前米大從你公寓搬走的那個【超越之門】完完全全是世界跟人類開的玩笑,純屬巧合,幾兆億萬分之一發生機率的那種巧合。
你之前找到的那枚戒指——就是你稱之為【邪眼戒指】,後來被奧斯曼狄斯幫你做成通往亞楠市沃克街33號公寓二樓傳送門的那個。
說道奧斯曼狄斯,這又他媽是個麻煩的刺頭……可他和你之間完全沒衝突——現在沒衝突,以後也不會有,且你們之間的利益基本相同,以後必定會成為你的幫手,所以暫且不說他。
你應當知道,這個世界是符合能量守恆的,所以邪眼戒指不是能一直使用的東西,事實上,你上次找到邪眼戒指的時候還能用能量進行啟用,已經是很不可思議的事情了——我感覺到那枚戒指已經四分五裂了,撐不住了,承載短距離傳送還行,但超遠距離大域之間的傳送……我估計啊,即便可以,也僅僅只能做到一次罷了。
你記住哦,只有一次!
你要是被斯沃姆逼著去了菌城,無論如何都回不來了。
其實事情也沒我說的這麼悲觀,因為只要你不告訴斯沃姆,他就什麼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