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凌守夷就像是小心翼翼地守護著一朵遲早會開謝的花,內心拼命祈禱這朵花能再開久一點。
他漸漸活成了他們之間寂寞的影子。
大傢伙一起踢蹴鞠的時候,他們中才有人想起他,使喚他去撿球,兼帶著做一些跑腿的雜活兒。
還有那頑皮的,見他好欺負,大聲奚落道:“笨手笨腳的,就不能快點嗎!”
小凌守夷並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對的。他跑過去,撿起球,拍拍蹴鞠上的灰塵再交還給他們。
小仙侍們湧上來,拿了球一鬨而散,他被撞得一個趔趄跌倒在地,也沒在意,撣撣衣上的灰塵自己爬起來。
然而就在這一日,這一幕被仙門一位仙官瞧見。
那位仙官按地位而言,甚至還在他之下。
仙官瞧見這一幕,大發雷霆,“目無尊卑!你們好大的膽子!”
霎時間,他身邊的小仙童嘩啦啦跪倒了一地,跪伏在地上瑟瑟發抖。
那些小仙童不知小凌守夷的真實身份,日子一久,待他態度難免輕慢甚至於欺辱,此時都嚇得嚎啕大哭。
小凌守夷抱著蹴鞠僵硬在原地,他是唯一站著的那個人。
他親眼看到往日裡的夥伴跪倒在他腳邊懇求他的憐憫。
往日裡最愛欺辱奚落他,也是最張揚的那個小仙童,哭得涕淚橫流,驚恐地將他望著。
他猶豫了,主動出言替他們求情,道,“是我隱瞞在前,他們也是不知者無罪。”
沒想到這卻換來仙官恭敬卻更為嚴厲的言辭。
“小仙君你與人為善,但規矩是規矩,就算你是個普通的仙侍,他們也不該欺辱你至此!”
“今日網開一面,日日網開一面,從此之後,法不將法!”
仙官嘆了口氣,“法理是法理,人情是人情,小仙君,你需得明白,法不容情。”而日後註定要成為天罡神劍劍主,掌仙門刑殺的他,更應當冷酷、無情。
仙官告訴他,法不容情。可小凌守夷那一天忽然意識到,法理之外處處是人情。
仙官對於這些仙侍的責罰,其實未必真的公平公正,只是因為他是天帝的外孫,地位崇高,只是因為他日後勢必要執掌仙門刑名;只是因為他的血脈家世比那些小仙侍都更為高貴。
那仙官透過這樣的方式確立了他的威信,也透過這樣的方式給他上了一課。
這些小仙侍無非只是他上課時的教具,卑如草芥塵土。
最後,那些小仙侍統統都被罰下界,永世斷絕仙緣。
最開始的那個小仙侍,則沉默不言,用帶著恐懼的痛恨的目光,冷冷地將他望著。
小凌守夷想過去安慰他,卻被他一把推倒在地上,恨恨大罵道:“騙子!!”
小凌守夷呆呆地跌坐在地上,他小心翼翼地隱藏著自己的真實身份,卻未曾想反倒害了他們。
這是他第一次直面這樣深恨著的目光。
自那之後很久,小凌守夷一閉上眼,眼前反反覆覆地就是這道如刃般鋒銳的目光,一道道猶如凌遲,他一顆心,在朋友痛恨的目光下,割得千瘡百孔,鮮血淋漓。
再到後來,他卻已經習慣這樣的眼神。
小仙侍被罰下界不久之後,小凌守夷接任了天罡神劍。
這是他第一次真正意義上殺人。
天罡神劍斬落,一劍切斷了那罪仙的頭顱,鮮血滾落了一地。
那顆頭顱死不瞑目地滾落到他腳下,一雙眼還閃爍著怨恨的光,微張的嘴還停留在破口大罵的那一瞬。
小凌守夷出乎意料的平靜,原來殺人便是這樣的感受。
劍鋒切過人的頭顱就像是在切豆腐。
鮮血潑灑在身上的時候,是溫暖的。
原來仙人的血液也與凡人一樣,有著相同的溫度。
這罪仙是世家子弟,他卻看不出他身上流淌的鮮血與其他仙侍仙婢有任何不同。
原來大家都是如此,生前再高貴,死後俱都一樣醜陋。
小凌守夷輕輕眨了眨眼睫,擠去眼睫上的血滴,皙白的臉上有種奇異的淡漠。
他並不覺得害怕,只覺得迷惘。他一聲不吭,低頭看著自己血淋淋的道袍。
許是第一次用劍,他還不夠熟稔,身上、發上還沾著血。
溫暖的鮮血,讓他想到母親。
他好想好想見見媽媽。
他知道孃親沒有死,她只是被關在了一座偏僻的宮殿裡。
他偶爾會溜到那座大殿前偷看她。
看她對鏡自照,對著那面鏡子梳頭。
她頭髮長得很長很長,一直拖曳在地面。她面上泛著溫柔的微笑,梳啊梳啊梳。
也只有在這個時候她才會露出這樣溫暖的笑。
等她的目光不經意地瞥見站在殿外呆呆望著的他的時候,孃親就會變了一副兇惡的臉色。
嘴裡破口大罵著,罵他是騙子,是瘋子,是小賤種,漸漸地,又從他罵到整個仙門。
她厭惡整個仙門,當然也包括仙門中的他。
孃親不認他了。
小凌守夷第一次鼓起勇氣去見孃親時,曾經被她眼裡的痛恨嚇到,跌倒在地上,呆呆地坐了一會兒。
當時他不知道何去何從,想要去找天帝。
他大腦一片空白,飛也般地跑出大殿,哭著要找外公。
“外公外公,我想要見外公。”
人人都說他是天帝的外孫,地位崇高,天帝卻從未見過他一面。
很快便有仙侍趕來,蹲在他身前安慰他,卻不忘告誡他。
“縱使小仙君你是天帝子孫也不能這般直接呼喚尊上‘外公’,需跟著喚尊上才行。”
孃親不認他。
外公,不,尊上也不見他。
偌大的仙門,小凌守夷竟不知何去何從,他只能茫然無措地四下走著,鬼使神差地走到仙門前。
在那裡,小凌守夷看到千萬盞明燈靜靜地漂浮在碧海之中。
小凌守夷問,“那是什麼?”
仙侍答,“那是天燈。凡人們在這些天燈上寫上一些美好的祝願,放飛上天,祈求仙人保佑。”
小凌守夷望著這些天燈,靜靜地,靜靜地坐了許久。
他攬了一盞來看。
他看人間家庭和睦,夫妻恩愛,兒女孝順父母,父母愛子情深。
他沒有辦法理解這樣的感情,卻不妨礙他覺得這些天燈挨挨擠擠在一起的時候,很溫暖。
那時候,他就在想,這麼多天燈,有沒有,有沒有哪怕一盞是寫給他的呢?
哪怕有一盞也好。
第95章
凌守夷的性格並不會放任自己沉湎於回憶之中太久。
偏在這時,水鏡異動。
凌守夷無暇多想,抹開水鏡,定定望向鏡中來人:“曲滄風。”
鏡中的那人,酒氣沖天,落拓潦倒,鬍子拉碴,但一雙眼卻泛著明亮的溫和的光。
曲滄風笑道:“我莫不是看錯了?”
“看錯什麼?”
“幾天不見,你臉色怎麼這麼差?”
凌守夷不冷不熱:“你就是為了同我說此事?”
曲滄風搓搓下巴:“你是不是又跟你那位凡人姑娘吵架了?”
這段時日,凌守夷一直斷斷續續地與曲滄風保持著聯絡。
玉露甘霖即將蒐集完畢,曲滄風身在仙門,卻也在竭力爭取到時候能與他一同真身下界。
乍從曲滄風口中,再聽到夏連翹的的名字,凌守夷微微斂眸。
對於他和夏連翹之間的感情,曲滄風一直秉承著支援的態度。
他知道他在打什麼算盤,也不去戳破他。曲滄風打從最開始接近他便是存幾分利用之心。只經年累月下來,二人之間因志同道合,這才培養出點兒淡淡的知己之情。
雨淅瀝瀝落下。
凌守夷別過視線,眼睫微揚,靜靜地望著簷下小雨。
雨霧是淡淡的青灰色,在水色遠山間脈脈流動。
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指尖,一滴雨珠打溼指腹,凌守夷眼睫微微一動,指腹不自覺地微有痙攣,五指合攏又鬆開。
夏連翹於他而言,就像是指間的雨水,越想要抓住便越難留存於掌心。
他二人爭執到如今,歸根到底,不過是他難以帶給她任何安全感。
就在這時,曲滄風忽然開口,“你不去見見她?”
凌守夷收回手,淡道:“有什麼見與不見?”
“或許她此時想見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