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一整排的公寓樓頂都是相連的,十分空曠,樓頂有好幾個出入口。阿關很快跑到另一戶的樓頂,想從那裡的出入口下樓,這才發現門被上了鎖。
身後已經傳來信徒們在推門的聲音。
下一個出入口同樣也被上了鎖。阿關看著不遠處的最後一個出入口,心想大概也被上了鎖,這是早已佈置好的圈套。
果然,當阿關來到最後一個出入口時,也被上了鎖。這時,後頭信眾們已推開了讓花盆擋著的門,圍了上來。
阿關慢慢退著,退到了水塔牆邊。信眾們則一步步逼近,有的拿著符水,有的拿著令牌。
阿關思緒混亂,又驚又怕,心想自己才剛從重傷鬼門關裡逃出,竟又碰上這種怪事。
媽媽從信徒中走了出來,用法器指著阿關:“孽障⋯⋯你逃不了吧⋯⋯”兩個大嬸又撲了上來,緊緊抓住阿關雙手。
又有個大嬸拿了一大盆符水,對阿關當頭潑下。阿關被符水這麼一潑,只覺得一陣暈眩噁心。
白天替阿關主持契子儀式的老婦人——阿姑,從眾人身後走出,手裡還挾著一張黑符。
阿姑走到阿關面前,接過身旁一名信徒握著的燭火,將手裡的黑符點燃。阿關只覺得一股惡臭襲來,是一種比身上符水還難聞的惡臭。
阿姑將那符在阿關面前比畫了劃,阿關覺得眼前景象扭曲了起來,天旋地轉,阿姑彷彿分了身,一變二、二變四、四變八。
阿關倒在地上,全身發顫,眼花繚亂,眼前閃著一陣一陣的青光,耳朵嗡嗡作響,什麼也看不清、什麼也聽不到。
但同時,他也感到身子裡開始產生另一股力量,一股白淨的光芒,正試圖驅散入侵的青光。
白淨的力量漸漸佔了優勢,阿關開始能看見東西、聽到聲音。
阿姑這時招來兩名大嬸,拉起阿關,一邊得意地說著:“附在他身上的惡鬼已經被順德公的符給鎮住,你們先把他抬下去,等明天天亮,再帶他去順德大帝府,讓順德公親自捉出惡鬼。”
媽媽聽了不住地道謝,就差沒有跪下磕頭。
阿關被一名大嬸扶著,正覺得奇怪時,方才的不適感已經消失,他的神智十分清醒。
大夥簇擁著阿關和媽媽,回到了家中。
接下來是長達數小時的閒話家常,這些中年信徒喝著符水,聊著各種關於順德公的偉大傳聞。有的說見過順德公在自己夢中顯聖,看來慈藹親切;有的說順德公顯靈,摸了摸一位癌症末期病患的頭,那病患就當場痊癒,是聽另一位信徒的朋友的姨丈的弟弟的同事轉述而來。
阿關癱在躺椅上,半閉著眼,靜靜聽著那些信徒講得天花亂墜。他的力氣已經恢復了,但四周全是順德公信徒,他只好繼續裝出無力的樣子,等待時機偷逃。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夜越來越深,信徒們也一個個回家。最後只剩下他和媽媽、幾位和媽媽較要好的信徒朋友,以及阿姑。
阿關暗自捏了捏拳頭,剛剛太多人,他插翅難飛。這時情況大不相同,家裡只剩下幾個老弱婦孺還在努力歌頌順德公的神蹟,也都對被神符鎮住的自己毫無戒心。
阿關心裡明白,要逃走,現在是最好的時機。
正想著要發難,阿姑拿了一碗符水走上前來,掐住阿關的下巴,扳開了他的嘴。
阿關還沒反應過來,符水已經灌入他口中。
阿姑一邊灌,一邊回頭對著阿關媽媽講:“記得一直喂他喝符水,讓他不被鬼怪上身⋯⋯”
阿關彈了起來,噗的一聲,將口中又苦又臭的符水全噴在阿姑臉上。
“我去你媽的順德老家,誰要做他乾兒子!叫他爬來見我!”阿關用全身的力氣吼著,一把推倒阿姑,一邊嘔吐著,一邊衝到了陽臺,開啟了鐵門。
這時錯愕的眾人才反應過來,才要追上去,阿關早已衝下樓。
一陣喧鬧,兩個大嬸扶住了阿關媽媽,讓她不至於昏厥。
阿姑臉色鐵青,口裡喃喃念著:“沒關係,讓他去。這孽障倒挺厲害,竟然不怕順德公的神符。月娥你別擔心,我會派出天兵天將去捉拿他,他一定跑不了⋯⋯”
阿姑聲音越來越細,竟聽不出在講什麼,她手指捏了捏、嘴裡還動著,雙眼閃爍著淡淡青光。
阿關靠著牆,喘著氣。他逃離自家好一段距離,走進了一條偏僻小巷,兩旁的住宅既老且舊。此時午夜時分,四周寧靜安詳。
他倚著牆,不知如何是好,現在家是回不去了,他被順德公信徒們潑了一身符水,渾身散發著濃濁惡臭,狼狽至極。
他抬頭望著街燈,是淡淡的青色。
他覺得頭有點痛,還有些許反胃欲嘔的感覺。
遠處傳來一陣敲鑼打鼓的聲音,像是婚宴喜慶。那陣聲音由遠而近,越漸清晰。
阿關覺得奇怪,從沒聽說有人會在這深夜的髒舊小巷子裡辦喜事。
聲音逼近到了前方轉角的巷口,一股淡淡煙霧漫出,一個頭戴花帽的小孩從那轉角跳著、笑著,舞進了巷子。
一陣鞭炮聲大響,嚇得阿關猛然一顫。他發覺四周似乎沒那麼暗了,但也不明亮,那是種奇異的光線,是種青青慘慘的黯淡藍綠色。
一個接一個提著花籃的怪小孩,奔進這條巷子。他們在笑,那是一種讓人發寒的笑。
阿關儘量將身子往牆角退縮,他不想打擾人家,眼前詭譎的氣氛讓他心頭髮毛。
一個身穿咖啡色西裝的高瘦男子走入巷子,一副新郎倌模樣。阿關睜大了眼,他見到那男子身材極瘦。與其說是瘦——更像一具枯骨。
枯骨男子從袖口露出的雙手,佈滿了青筋和深褐色的斑塊。
枯骨男身後還跟著一個身穿紅色婚紗的女人。那女人膚色是斑駁不均的淡紅色,手臂上清晰可見褐色的筋脈,指甲更是幾乎泛紫的深紅。
這一男一女看來像是新郎新娘,在暗黃及淡紅的臉上,不約而同有一對紅得發紫的血眼。
新郎新娘背後則跟著兩個年紀較大的孩子,舉著白色幡旗,像是做法事時用的招魂旗。
前頭那些小花童們從手中的花籃裡拿出一把東西往天上撒,阿關看了個清楚,那些撒上天的東西,是一張張的冥紙。
阿關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驚恐,悶吭一聲,轉身就想逃跑。小花童們圍住了他,在他身邊嘻嘻呵呵地拍手、繞圈。
阿關覺得腦袋暈眩、胃在翻騰、頭痛欲裂。一個小孩輕輕抓住了阿關的手,他看見那小孩的臉,覺得那小孩的神情有種難以言喻的怪異感,雙眼死氣沉沉、毫無光澤,眼珠白色極白、黑色極黑。
就像是用廉價顏料畫出來的假眼睛。
難怪他們的笑令人看了心頭髮毛。
“喝啊!”阿關用力甩開了那小孩的手,拔腿就跑。
他不斷跑著,但幾個小花童和那對陰森可怖的新婚夫妻,卻始終追在他的身後。阿關覺得眼前這小巷子變得又長又陰森,他記得這條小路只要三分鐘就能從巷子口走到巷子尾,這時他奔跑了五分鐘,前頭卻還是長長的巷子。
四周的建築有些陌生,以前似乎沒有見過,房子更舊更黑,周圍的路燈越加昏暗,一會兒閃爍幾下赤紅、一會兒閃爍兩下紫青。
身後的婚宴樂聲時大時小,卻始終揮之不去。
小花童們一邊笑一邊跑,漸漸追上阿關。其中一個小花童撲到阿關背上,張口大聲尖笑,嚇得阿關步伐不穩跌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