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襄算半個封家人,也算半個外人。這幾年寄人籬下受的委屈,跟是封家子弟受委屈的感受肯定不一樣。逢那種時候,他不想讓阿母看到,為他憂心,然後稻喜總會出現在身旁勸解,給他講外面的天地多廣,還說比起天地山川,人的喜憂得失都不值一提。
就這樣,他漸漸視稻喜為友。龐襄原本的打算是年前去玄菟郡治遊歷,稻喜出主意……項衡要去高顯縣,路途不近,加上天寒,一路太危險了,何不送項衡平安到達高顯再轉去高句麗縣?
到了高顯,當然投宿鄰近縣署的客舍,且得鄰近縣署經營的食肆。看似順理成章,其實少不了路途上稻喜一次又一次的明示、暗示。龐襄現在回想,稻喜跟他說話不管是鼓勵還是鼓動,都無旁人在場,對方分明是有意避開。
龐襄所知的稻喜也就這些了。
鄒娘子在王葛手心寫了四個字:中層諜賊。
稻喜潛在封家這麼多年,真想對付天賦匠師的話,項衡早沒命了。王葛突然想,如果稻喜這樣的中層諜賊潛在自己身邊,自己能察覺嗎?
答桉是否定的。王葛不寒而慄!
稻豐、稻滿提供的證詞更少,跟今晚行刺事件不沾邊。
問審結束。龐襄的嫌疑不大,但近期肯定不能離開高顯,除稻豐、稻滿外,其餘部從明早來公衙挨個問審。
走出衙門後,項衡問鄒娘子:“上月二十六,夜晚時候,恬護衛可就食於偕行食肆?”
二十六,是王葛初到高顯那天。
王恬被項衡身邊叫龐襄的少年錯認成“阿田”的事,劉清跟鄒娘子彙報過。她頓時明白項衡意思了:“稻喜那晚也在?”
項衡點頭,拉上垂頭喪氣的龐襄離開。
王葛一頭霧水,鄒娘子先讓她跟南娘子、劉清回去,鄒娘子則叫上王恬返回公衙。
十月二十六,稻喜和王葛在偕行食肆僅隔一道素屏就食,那晚稻喜為何沒行動?僅僅因為食肆內客旅多,沒看到王葛,或無行刺條件?還是那時他不確定哪個是王葛?
直到本月初一,龐襄跟王恬在制尺考場外遇到,稻喜才確定王葛的長相?
為了破桉線索更明晰,鄒娘子說了封家曾許意王葛的事。所以稻喜先前得到的情報裡,如果連王葛的面貌都欠缺,那他受封家重要人物指使的可能性很小,也更排除了龐襄、甚至項衡的嫌疑。
一眾縣吏仍在公衙議事,就是頭疼這次諜賊事件會牽扯封家。渤海大族封氏,北平大族陽氏,北海大族逢氏均跟匈奴、鮮卑保持著大量奴隸買賣,迎合朝廷徙戎之意的同時,三族跟異族諜人有來往的傳言也沒斷過。
但只要不謀反,朝廷不會動豪族。
因此稻喜是不是想用箸浸烏頭毒膏行刺王葛,不是查桉的重點,重點是封家參沒參與。
鄒娘子心事重重,回吏舍後久久不能入睡。她乾脆拿牛革囊為枕,試試能不能起到聽甕的作用。可是滿室鼾聲,想聽的不能聽到,不想聽的聲聲入耳。
被褥窸窣,王葛跟個蟲子似的蛄蛹到鄒娘子被窩。“我跟阿姐一起聽。”
牛革囊頗長,二人並肩平枕剛好。
“阿葛以後會去洛陽吧?”
“想去。”
“想去就一定要去。憑你的本事,該去更寬廣、匠人更雲集的地方。”
“阿姐不留我在遼東了?”
“不留了。再留,我怕護不住你。”鄒娘子想,阿葛一生註定不能平靜,既然鬥,乾脆去都城鬥!什麼封家、什麼鮮卑,有本事也跟去都城?不敢去就是慫貨!
十月初五。
要試牛革枕能不能達到聽甕效用,最關鍵得找個耳聰之人。
優勉自薦。
他擅馴禽,從前經常和夥伴進山聆聽各種山禽鳴叫,夥伴離世、他腿受傷後,一天天獨處,優勉就聆聽草蟲蹦躍、鼠打窩、蜘蛛盤絲。
有了聆聽人,從哪找那麼多人跑動,製造聲源呢?
王葛的想法是,今天將聲源設為三種級別:百人徒步,五十人徒步,十人徒步。
人數肯定湊不來,用輜車頂。
前兩種出發的起點位置在五里之外的固定點,根據測算結果定十人徒步的出發點。
明天再定騎馬方式的人數、距離遠近。
城中沒有合適的空曠地,城外的話,先排除北面、南面。原因是城北皆考場,城南客旅、商隊太多了。
再排除城東,東邊地勢不平。
定下城西后,輜車全帶上,隊伍大張旗鼓開拔。
可憐孔書左的鞋都跑掉了,終於在署院裡把隊伍攔停:“匠師留步,留步啊。王匠師,鄒散吏,為何說走就走?”
後方,小吏一手牽馬、一手提著揀到的鞋朝這碎步跑。
這誤會!王葛、鄒娘子趕緊下馬解釋:“書左,我等是去城西試‘聽枕’。”
“什麼聽枕?路上說。”
就這樣,孔書左又帶了十名巡兵一起出行。
王葛聽從鄒娘子建議,跟書左、優勉同乘車。白容很生氣,被小吏牽去馬廄途中把孔書左的坐騎踹折了腿。
“我是這樣想的。”車裡,王葛簡明扼要,開始胡謅:“甕埋在城牆裡,能聽到城牆外有人掘地道,那說明泥土可傳遞聲音。”
這道理孔書左當然知道。
“所以哪裡的泥土不是泥土呢?”
“嗯。”
“甕因腹鼓、中空能集聲,對吧?”
“對。”
“革囊也中空,吹足氣後是不是也鼓?”
孔書左點頭。
“所以同樣是泥土,同樣鼓腹、中空,為何非得用沉重的甕?”
“可是……”
“書左疑惑甕得深埋,革囊小,無法深埋對吧?”王葛示意對方把革囊的正中位置豎到耳旁,然後她在外側用指腹輕點。
孔書左眼睛瞪大。
“能聽到聲響,且聲響不小,對麼?可換成大甕,我在甕腹另側這樣輕點,書左覺得能聽如此清楚麼?”
“應當……不能。”
優勉笑著道:“我試過,不能。”甕壁厚,整體闊,這種力道的少位置觸碰,當然及不上革囊附在耳邊。
王葛:“那進入甕裡聽呢?”
優勉:“如果是我,或許能聽到。”
人進甕裡?!這點孔書左一下想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