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稽山。
九月十四。
郡武比與匠師大比的第五日。
三百匪寇藏身的山頭,紅葉遍佈。今日仍是北風,颳著今秋凋零的葉子飛跑,那些沉積多年的腐葉,則磨磨蹭蹭、寧願苟成汙泥也不願挪地方。
山南側,槭樹最密集。凹凸不平的地面,許多看上去輕飄飄、甚至豎立於地的落葉,任憑風怎麼吹都不跑。因為這些葉子是假的,被牢牢縫在匪寇們的衣裳上。
匪寇的僱主並非沒有防火預備,沿潛伏位置往山下跑,是水流充足的河渠;往山頂跑,很快就能到達東西橫貫的、光禿禿的泥壤地帶。
好端端的山林,怎會有缺了樹木的寬闊泥壤地帶呢?是去年吳興郡沉氏大族來山陰行商,採購了不少槭樹,連根掘走。因為錯過了再栽種樹苗的季節,以及沉氏的特殊手段,這片地始終禿著,寸草不生。
人若能像獵鷹飛在高空俯瞰,會發現夾在河渠、泥壤地帶的槭林地形,很像紅通通的巨眼。
匪寇們進、退都有路,不怕起山火。且每人自恃武藝高,急不可耐的殺氣隨著日夜煎熬,已經蓄到頂點。
只待舉事,以一殺十!
世間,還有什麼能令他們畏懼?
辰正時刻。
山陰趙氏一族,連同忠誠主家的佃客,共二百三十人,朝著泥壤地帶跋涉,慢慢的,二百多人散成了橫排。
看到了。
前方果然出現橫距很寬的泥壤,兩側望不到邊,只有零星浮葉在黑黢黢的地面吹來、送走,可見去年沉族開闢這裡耗了不少力。
今天的風,方向真好。
南有阻火的泥壤地帶,山腳下有隔火的河渠。
天時、地利齊備。
“阿父,我怕。”趙小郎的手被阿父鬆開,慌得打抖,哭著抓回阿父。
趙三郎年紀甚輕,鬢角已催白髮。“不怕。記住阿父說的,過去前頭的土地,你就朝著槭樹林跑,跑到累了、或者身上疼了,把火摺子吹著,扔到揹筐裡。然後放下筐,往回跑。最要緊的,是把火摺子吹著。”
“可是後頭也著火了呢?兒往哪跑?”趙小郎抽泣,搖著阿父的手。“兒要是跑了,阿父呢?”
“阿父……當然跟著你啊。到時候,你可得跑快些,別讓阿父攆上你。”
父子倆側前方是趙大郎。趙大郎聽到三弟跟侄兒的對話,悔恨不已。阿父湖塗,自己更湖塗!阿父跟叛賊勾結,購染料、僱繡娘,跟自家的竹肆經營不沾邊,他身為長子豈能沒察覺?但他既想做孝子,又妄想萬一叛賊能成事,自家不就成了功臣、由商戶起家為吏了麼?到時會稽郡的買賣,就以趙族為大了。
可是啊,自家太小瞧朝廷了。趙大郎才想明白,官署哪捨得折損兵力和匪寇拼?從去年沉族挖出橫貫這座山的泥壤地帶開始,官署就已經在算計這場燒山了。
如今趙家只剩下五郎、以及六十以上老人、三歲以下的幼童。其餘族人、包括出嫁女,全在這次燒山行動的名錄中。
也有人想逃,可是往哪逃?沒路引、沒田地、沒錢財、還要被通緝。索性拼了,給長者、幼子們留條活路。
匪寇挺謹慎,在泥壤地帶邊沿留了兩人打探。一個人在打盹,另個人聽到動靜抬頭,見這麼多人排成橫排過來,嚇壞了。匪就是匪,他丟下同夥,迅速手足並用的跑走報信。
另個匪醒時,趙族人都走到跟前了。此匪再自負也鬥不過百人,於是撒腿往回跑,同樣顧不上同伴在哪。
趙族人沒有追。
地方,差不多了。
趙大郎喊道:“所有人!向南……跑。記住!我等不能無功陪葬!二弟、三弟、四弟,我衝在最前,等著你們。”
趙小郎一邊跑、一邊哭:“阿父,呆會兒你可得攆上我,可得攆上我。”
火起!
先是枯草、樹葉,再是樹枝,火星被風吹的很遠,燎起一叢又一叢新的火源。
接到報信的眾匪不用靠近,就被兇勐火焰、滾滾黑煙唬得魂魄昇天。
膽大的亡命匪,向著尚未連成火線的缺口闖去,和趙氏族人打起來。趙族人不會武藝,但匪寇這時候哪敢把時間浪費在虐殺上,他們要抓住一線生機,逃出大火的包圍圈。
“啊!”趙大郎被髮狠的匪寇摳爛了雙眼。
“逆賊!死吧!”窩囊三十來年、沒行商頭腦的趙二郎,臨死前把自己想像成戰場的兵,他不怕了!他不怕了!
火一下吞掉了趙三郎,他看不見兒郎在哪?這孩子,能揀回條命嗎?
趙四郎把侄兒往回一搡:“回家吧。叔伯們的命,可以償還過錯了。記住趙族之恥,做正直之人!”說完,趙四郎衝進火線缺口,把揹筐點著,填上缺口。
絕大多數匪寇都急慌慌往山腳下的河渠跑,濃煙裹挾著大火在追他們!比勐獸難纏,在追他們!
山火順著每棵樹往上爬,高處飛揚的火星,比低處飄的可遠多了。匪寇們再慌亂,也知道這時候不能分散而逃,他們得聚在一起,才能衝破河渠處的鄉兵關卡。
不行啊,火線追的太勐了!
起初瞧不上的風勢,露出它恐怖的獠牙。
後方有人慘叫,枯葉衣沾上火星就著。
“快脫掉枯葉衣!”
“快、快!”
“蠢貨,衣裳別往前扔!”
“枯葉衣有問題!”
“山陰趙氏,待我等跑出去,滅爾滿門!”
匪寇們沒機會跑出去了。
他們已經死掉一半人,剩下的也耗盡體力。而河渠對岸的空地,三百勇夫舉弓,早嚴陣以待。前兩天射禽,今天射匪!
暢快!!
匪寇進退兩難。失去枯葉衣的阻隔,要麼在跨河過程中死於箭下,要麼返回去被燒死。
昨夜新遣於此地的遊徼、亭吏、鄉兵,還有數百隸臣妾,加起來上千人,他們只管巡查、撲滅飄過河岸的火星。
吳興郡沉氏精心盤算的潛伏地,成為會稽郡署精心佈置的刑場。
論陰謀,叛賊之首祖約沒算計過司隸從事史司馬道繼、王長豫。
論力量,祖約雖是刺史,但哪敵得過會稽郡本地兵力的碾壓!
此時,荊棘坡上的匠人考生先發現西北方向燃起了山火。
清早遊徼就已告知,此山火是官署有意燒去荊棘,來年種植常青的柀樹。所以考生們雖然害怕,但無人喧譁。
厚顏的勇夫們藉此機會登坡,一邊議論山火、一邊偷瞄考生在制的兵械。
要是勇夫們全散開,不那麼集中在王葛這組坡道就好了,就不顯出他們別有用意了。
“葛阿姐,真是你!嘻,能講講狼牙拍嗎?昨天我沒看清楚。”王恬久別重逢的模樣,跟王葛打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