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暫的靜謐中,嗒嗒嗒哩……屍血順著狼牙狀的長刃,流淌成線。
王葛力薄,少了一具屍的重量,仍堅持不住幾個呼吸,狼牙拍重又“撲迸”砸回地面。
這時,桓真、王恬在內的幾十勇夫,都冒著違反考規的風險登陡坡。主考官出現在坡頂,盯著快爬到一半的郡兵武官,半打趣半怒道:“這是要襲城麼?”
武官立刻回身,擠眉弄眼的斥責諸勇夫:“都回去!我和主考官商談要緊事,又沒危險,你們跟著做甚?回去!”
主考官:“呵,莫急,正好,幫我們把匪徒的屍首搬走。”
緊隨武官的桓真、劉清、傅峻都是什長,他仨上前,其餘人下坡。
李梅、李跪的屍體好搬運,李稻渾身被扎透,得摳下來,很費勁,劉清與傅峻真不願直視匪屍上的血窟窿,可是不能不直視,他仨必須趁這機會仔細觀察這種新型器械。怪不得最下頭的匪徒被直接斷首,原來密密麻麻尖刃的木板邊沿,有四條橫長刃。每條橫長刃都是整塊木料刨薄的。
桓真提醒劉、傅二人注意,別被沾滿血汙的竹刃、木刃割傷手。他拖著匪屍下坡時,朝上頭望一眼,王葛已經不在。
三具屍拖進槭樹林後,有人檢視屍體,有人檢視枯葉衣。
桓真站起,離開枯葉衣,王恬跟上來,小聲問:“有何不對?”
“假槭樹葉沒什麼,底布有問題。”桓真剛才摸枯葉衣時用了力,又特意往手上倒了些水,他的左手被染黑了。
“布掉色?”
桓真拔開竹壺的塞,往手上邊倒、邊輕搓,黑色洗淨。“非染料掉色,是被人蓄意揉搓進了炭粉。”
枯葉衣,縫了槭樹葉的衣裳布料中,被揉搓進……炭粉?王恬目光詢問,看著桓真。
桓真點頭:對。
“那要是遇火,豈不助燃?”
桓真:“嗯。三件枯葉衣都如此,證明非偶然。”他往人少的地方走,王恬緊跟。
桓真繼續講自己的猜測:“先假設這三匪跟齊短人、苦荼一樣,非會稽郡人,那他們路途上就不會攜帶目標明顯、難藏匿的衣裳。”
“桓阿兄的意思是,本地商賈跟異郡匪徒有勾結?”
“先按這種假設捋線索。再假設,山陰縣商賈跟匪徒貌合心離,那沒必要把衣裳上的槭樹葉染的片片似真。剛才你發現沒,每片葉都無瑕疵,顯然是精心挑選過的。因此……貌合心離的假設不成立。”
“我明白了。”王恬恍悟:“有另股勢力,早發現了跟異郡匪徒勾結的本地商賈,然後從黑色布料上做手腳。摻炭粉,是擔心那些假槭樹葉用的染料,有可能延緩火燒?一定是這樣!”
“重點,不僅是火燒。你想,染麻、縫製這種可掩藏在槭樹林中,不暴露破綻的衣裳,有多費力?豈能只制三件?”
“啊?那我要不要提醒武官?”
“不著急。我們先找司馬衝,讓他提醒匠師主考官。”
“咱們先告知武官,再讓武官找主考官不就……啊?桓阿兄不會連武官也懷疑?”
“這叫謹慎。”
“好、好,知道了桓謹慎、啊不、桓阿兄。”結合這幾天的匪徒事件、以及那麼多遊徼殉難,王恬知道,他不能再不分輕重緩急的嬉鬧了。不是說懷疑武官,而是匠師大比那邊的主考官更值得信任。畢竟,苦荼等匪徒全折在匠師考區那邊。
而給主考官傳話的人,最值得信任的,非司馬衝莫屬。
酉時。
武官踩著暮色返回槭樹林,眉頭擰成了疙瘩。他跟林中幾百雙眼睛相對,鬱悶道:“那個守城之器叫狼牙拍,說是威力欠缺,還要改良。”
勇夫面面相覷:“欠缺?一拍就拍死三人,還欠缺?”
“不是比試嗎?真把我等當成攻城之敵?”
“真想要我們的命?”
武官:“肅靜!那邊考官說了,既是教兵比試,就應入可守,出可戰,若攻城懈怠、守城鬆懈,就跟工匠冶鐵不剝脫、不砥厲一樣,練出刀劍也砍不斷麻繩。如此教兵還有何意義?匠人考生又何必辛苦制器?將來你等若上戰場,難道先求敵兵收起兵械,跟你等空手角抵?”
戌正時刻。
近圓的白月,被張牙舞爪的樹枝舉上了蒼穹。
荊棘坡跟槭樹林中間的空地上,勇夫們有角抵的、也有拿著樹枝較量的。
山裡除了規定區域的陶灶,不許燃火,匠師考生沒法制器,就跟遊徼、匠吏一樣,站在坡頂往下瞧熱鬧。
桓真、王恬各舞樹枝,啪啦不斷的相碰中,二人似乎打出了火氣。桓真後退一步,半贊半諷的揚聲:“進步很快。早先你若有這本事,就不會輸給司馬衝了。”
王恬嗓門更高:“司馬衝那廝,若非看他立了功,我早把他踹回踱衣縣了。”
“哼,牛皮吹上天。”
王恬大叫:“司馬衝,我知道你在這,若有膽,下來較量較量?”
“住口!”一聲咆孝,荊棘坡上衝下一勐漢,身形高闊,如顆移動的樹。
桓真、王恬互視一眼:此人是誰?
陶遊徼?王葛看著月光下熟悉的桓郎君身影,再回看離她不算遠、穩立坡頂、唯一蒙著面巾的遊徼司馬衝。
陶遊徼、司馬衝……司馬衝、王恬……王恬、桓郎君……桓郎君、司馬衝……司馬衝、陶遊徼!一個突然擰出來的關係線,在王葛腦中首尾相結。
月色,削弱了槭樹葉的紅豔。
匪寇藏身的山上,浮躁氣息愈濃。他們藏匿的北邊山腳,數百人挖了一天的河溝,夜裡都不停,究竟想幹什麼?待河溝足夠寬,那些人會不會上山?
匪寇們倒不怕和那數百人打起來,但這麼打,他們的位置就暴露了。完不成僱主的命令,就沒法返回丹陽郡,他們的假身份、衣食住行再無人包攬,又得四處流落亡命。
可是僱主下命令時,讓他們呆在這座山的北坡,不能亂跑。況且目前的形勢,就算逼不得已必須遷移,也不能往東、西移。因為東邊的山全是綠色柀樹,他們的枯葉衣會成為累贅。至於西邊,已經被挖溝渠的少部分人佔據了。
只能往南?
但是群匪無首,誰下令才管用?誰敢擔負被僱主惱怒的風險?
僱主零散招募匪徒,確實保證了匪徒各懷私心,不會因一人一言,導致所有人背叛。但也因此導致這些匪失去了逃離被焚的唯一機會。
過了今夜,插翅難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