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八,玉田縣外,許多遼國黎庶手持粗陋的漁網、漁叉,在河邊忙忙碌碌捕魚。
此處位於薊州之東,古名漁陽,盛產玉石,乃是陽伯雍無終山種石得玉之處,武則天聞之,更名玉田。
縣城外,一條大河自薊州流經,南折入海,乃薊州河也,又名庚水、潮河。
幽薊之地,闊野千里,水土茂盛,地產豐饒,若是平常年景,日子倒也好過。
只是今年不同往日,遼軍大舉侵宋,先鋒出發時,徵盡城中餘糧,後續大軍陸續開拔,田中稻稷方熟,亦被強徵大半,民間一片哀嚎。
此亦南京留守耶律淳之策,按他說法,這方土地早晚是金人囊中物,錢糧不取,難道留待金人?黎庶若不想餓死,便出男丁從軍徵宋,打下宋土,將士皆有厚賞,屆時闔家遷去,自然不愁養活不得老小。
百姓們胳膊扭不過大腿,無計可施,又不肯坐而待斃,遂成群結隊往山中尋野果野菜,又來河中捕撈魚蝦,聊以果腹。
這些百姓正忙碌間,不知哪個眼尖的,忽然手指遠方尖叫起來,眾人聞聲望去,卻見東南方河面上,桅如林,帆如雲,也不知多少大船,幾乎塞滿了河道,長龍也似,浩蕩鼓浪而來。
說是大船,是遼人們同自家捕魚的小舟相比。
實則這些船隻都是李俊、張順特意挑選,算不得極大,亦闖不得深海大洋,不過橫跨渤海卻是足夠,最緊要得,都能通行內河,極見便利。
這一百餘條船隻,載了老曹五千兵馬,船上又有三千餘水軍,由李俊、張順、孟康統領。
此外,孫新顧大嫂夫婦,解珍解寶兄弟,鄒淵鄒潤叔侄,還有個“鐵叫子”樂和,亦再三求肯了老曹,帶挈同來見世面。
算上登州十將,老曹此次徵遼,麾下有名頭領共計四十二員。
眼見龐大的船隊飛快接近,那些百姓們愈發惶恐起來,驚叫一聲,扭頭就逃。
老曹也不管他,在船頭打量一番,開啟九州飛鳥輿圖,把手在薊州位置一點:“若一直走水路,這條河道彎彎繞繞,太過曠廢時日,倒不若就此分兵,我領五千人上岸,先奪了玉田,沿大路殺將去,李俊幾兄弟帶了水軍,緩緩來薊州匯合。”
李俊聽了笑道:“哥哥,若只是駕船,何須這許多人手?小弟想著,梁山這些都是陸上的好漢,這兩日悶在艙裡,海浪顛簸,便是人能支撐,戰馬也自腿軟,若不將養一番,如何能經大戰?”
他和張順近年焦不離孟,彼此默契已深,話音一落,張順立刻介面:“正是!區區玉田小縣,哥哥倒不如派我水軍去奪,一者容我等立些功勞,二來也讓梁山兄弟們養足馬力,好去打薊州。”
曹操思忖片刻,點頭同意:“此言有理,既然這般,且叫孟康領一千餘人,繼續行船而上,你兩個領兩千水軍,替為兄做個先鋒,登州幾個兄弟,也都聽你調派。”
李俊、張順大喜,當即喚了孫新等人,領兩千水軍登陸先行,去搶玉田縣城,段三娘心急立功,也丟下馬匹,只帶一口短柄狼牙棒,與水軍們同去。
曹操自領大軍在後,牽馬緩緩而行。
卻說那些百姓有住在縣城裡的,撒丫子逃回,不多時滿城傳遍,千百條大船開來,不知是哪路人馬,縣令聞知,拍著屁股叫苦:“毀也!毀了也!我這城中,兵卒不過三五百,領兵的不過縣尉、都頭,他這千百條船,怕不有數萬大軍?也不曉得是敵國還是海寇,我卻如何擋得住?”
一旁縣尉便獻計道:“縣尊,此刻不是猶豫處,且發動城中百姓上城防守,再派快馬,去薊州求救兵。”
縣令哭喪了臉道:“薊州兵馬,早隨御弟大王出征,哪裡還有救兵?”
縣尉安慰道:“縣尊莫慌,我前幾日去送糧草,聽說霸州守將,國舅爺康裡定安,帶了金福、葉青兩位侍郎,領兵二萬,要往河間府助戰,算算時間,正該走到薊州,這位國舅爺膽勇過人,若聞本縣有失,必然來救。”
縣令聽罷,當機立斷:“這般說來,國舅爺並非本處守將,亦無守土之責,若是等閒人去,豈能請動大架?閣下好生守城,本縣當親自去求他救兵。”
說罷帶幾個跟隨多年的老僕,匆匆收拾起一車財物,開西門躥往薊州,“求救”去了。
縣尉呆了半晌,大罵道:“大遼都用這等鼠輩為官,見了敵人望風而逃,如此國家,豈能不敗?”
幾個都頭感其血勇,都道:“我等願追隨縣尉死戰,於此城共存亡。”
縣尉聽聞,越發惱怒:“你們懂得什麼,諒縣令那個鼠輩,如何搬得來救兵?還是要我出馬不可。”
說罷匆匆而出,也收拾了一車財物,緊追著縣令去了。
幾個都頭面面相覷半晌,都商量道:“這等鳥世道,便要報國亦無報處,索性劫了城裡浮財,尋處好山落草吧!”
當即點起兵卒,先把縣衙點燃了,就在城中放手大搶,一時間哭喊嘶嚎之聲,直衝雲霄。
卻說李俊一行匆匆趕來玉田縣,走在路上,幾人商量道:“我等既來打人家城子,總不該是無名之師,便是海匪山賊,好歹也有個字號,大哥卻又不許打宋國旗幟,這卻如何是好?”
其時路邊一座矮山,高低開滿菊花,金鉤碧葉,搖曳清秋,段三娘順手一指:“一群大男人,什麼破事也值得糾結?字號罷了,老孃做個主,我等就叫菊花軍!”
樂和素愛唱曲,雖未進學,肚中也有二兩墨水,當即樂道:“唐朝有個大反賊黃巢,作詩說得最好:待到來年九月八,我花開時百花殺,沖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小弟想來,今日恰是秋月初八,我們這菊花軍,正是上應天時。”
李俊、張順聽了,都齊聲叫道:“好一個滿城盡帶黃金甲!我們這番隨哥哥來蕩平遼國,不止滿城,幽雲十六州,都要他盡帶黃金甲!”
當即令麾下水兵,每人摘了一朵菊花,插在鬢邊,以為記號——
此時宋國男子,簪花本就風行,譬如燕青,日常便是“腰間斜插名人扇,鬢邊長插四季花。”便似阮小五這等糙漢,也常常“斜戴著一頂破頭巾,鬟邊插朵石楠花。”
至於重陽插花,更是四海同俗,坡仙的重陽詞中,便有“塵世難逢開口笑,年少,菊花須插滿頭歸”之句。
因此無人猶豫,都嘻嘻哈哈帶了花,有的愛俏,更是滿滿插了一頭,一眼望去,數千廝殺漢都帶黃花,倒也別有一番風流氣象。
一番裝扮,士氣愈盛,樂和帶了滿頭花兒,喜不自勝,高聲唱了一曲,端的是響遏行雲。
眾人聽得興起,都放開喉嚨大唱,卻是張順教的江州漁歌,又根據登州府的環境,改了幾句歌詞,唱的是——
老爺生長渤海邊,不怕官司不怕天。
黃金美人我不愛,只愛哥弟在身邊。
二千好漢齊聲大唱,腳步愈快,不多時來到玉田縣,只見城牆之中,四面火起,鄒潤驚道:“啊呀,我們來的晚了,這城子卻被別個搶先打了!”
鄒淵怒道:“大蟲口邊的肉,哪個不長眼的敢搶?”
話音方落,便見城裡衝出數百亂軍,各個懷裡鼓鼓囊囊,背後負著大大的包裹,看服色,卻是遼兵。
鄒淵卻不識得遼軍衣甲,跳出陣去,把他那條折腰飛虎棍舞個花兒,豎起兩條細眉,瞪圓一雙小眼,大喝道:“呔!伱們是那座山上的好漢?我們……我們菊花軍看上的城子,你們也敢伸手?”
遼軍那幾個領頭的,本來見這邊人多,嚇了一跳,正想逃跑,忽見鄒淵出來說話,渾身上下,一派蠻蠢之氣,頓時去了幾分懼意,不約而同想道:這個醜漢,大約便是對方頭領,這等頭領麾下能有什麼好貨色?大約都是些土賊。
再細看這些水軍——水軍通常不著戰甲,不然打仗時落下水去,豈不做了秤砣?
見他都不過是些葛衣麻鞋,心想果真是群土賊。
幾個都頭交換一下眼色,都知彼此心意:豈不是天助我也?縣令、縣尉跑了,倒是成全了我們,我們人雖少些,畢竟是正規的戰軍,對付些土賊草寇,還不是手拿把掐?到時候把掠奪的罪過推給他們,平白髮了橫財,又得軍功。
都紛紛大叫列陣殺賊,那些遼兵訓練倒也有素,不多時列成陣勢,齊齊整整殺奔過來。
李俊、張順又驚又喜,他兩個一路盤算怎麼攻城,不料對方竟然開了門來野戰,豈不是天助我也?
張順當即叫道:“先賞一頓梭鏢!”
前面數排水軍,頓時從背後抽出四尺來長短梭鏢,齊齊射出。
概因水上作戰,弓弦容易受潮,故此水軍們大都練了一手梭鏢本事,平日在海里丟出去扎魚,十有八中——若是扎人,更加簡單。
後面水軍亦不含糊,抽出梭鏢便往天上拋去,劃過高高一道弧線落下。
遼兵們大驚,幾乎一瞬之間,身前、頭頂,都是雨點般梭鏢射來,不待反應,已然翻倒一片。
就這一輪梭鏢,遼兵死傷百餘,李俊怕他們逃回去閉門,大喝一聲:“殺!”鄒淵第一個搶上前,舞起折腰飛虎棍,打翻兩個遼兵,鄒潤、孫新等齊聲吶喊,帶頭殺了上去。
幾個都頭這才知道踢了鐵板,急急便要逃跑,一回頭,卻見不知何時,一個胖大婦人竟然繞過了他們,獨自堵住了城門,厲喝道:“今日關門打狗,識相的跪下投降,不然叫你個個都死!”
那幾個見是個女流,哪裡甘心束手就擒?齊發一聲喊,朴刀、長槍、單刀,亂哄哄殺了過來,那婦人滿臉狂喜,叫一聲:“功勞來也!”手起一棒,快若驚雷,砸得一個都頭腦漿迸裂。
隨即肥腰一扭,靈活無比地閃過一刀,就勢橫掄一棒,正中那出刀都頭脊背,脊骨斷裂聲中,飛撲出兩三丈遠,雙腿一叉,沉腰坐胯,使個虎蹲,頭頂上一槍一刀,同時落空,狼牙棒擰身橫掃,兩個都頭小腿齊斷,不待痛撥出聲,胖婦呼的站起,便似平地裡起座高山,接連兩棒,砸得二人骨斷筋折!
顧大嫂持雙刀虎撲而來,口中叫道:“妹子休怕,我來助你。”及落地,四個都頭俱已殺了,暗自驚道:“好一個女天魔!她這手段,比我伯伯也不遜色!”
段三娘一甩狼牙棍上肉渣殘血,吼道:“還有誰來?”
剩下二百來個遼兵同時一抖,齊齊跪倒塵埃,連喚願降。
這正是:絕代天魔志氣宏,欲拼姓名博封公!不輸昔日木蘭勇,恰似女中金寶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