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肆百捌拾肆回 一點奇緣牽彩線

卻說“玉麒麟”盧俊義吃方百花一拳打暈,被幾個南兵一條索兒捆紮嚴實,同“小溫侯”呂方一道,都關進了柴房裡,倒吊在樑上。

方百花自回屋中用了戰飯,至夜來,正待去睡,忽覺得渾身粘膩,好不難受,卻是今日連場激戰,出汗太多緣故。

遂教麾下女兵找個大木桶洗刷乾淨了,燒幾桶水傾入其中,顧自洗了一回,洗罷擦拭周身,待擦到胸口時,忽覺觸痛,低頭一看,卻見那皎潔肌膚之上,數道青痕宛然,暗自驚道:好個“玉麒麟”,不過隨手一抓,隔著盔甲竟還淤血,手上勁力當真了得……

隨即又羞惱起來:三十年玉潔冰清,從不曾被人這般冒犯,可恨這廝如此無禮,此仇不報,如何心甘?

想到這裡,頓時沒了睡意,換件乾淨衣裳穿起,取了壁上馬鞭出門,徑直走到關押盧、呂的柴房處,喚守衛開了鎖兒,正待推門而入,忽聽裡面傳出些說話聲,當即輕輕拉條門縫看去,裡面盧、呂兩個,大頭向下並排掛著,正聊天哩。

只聽呂方說:“這個妖女,不料這般好武藝,小弟這幾年自問還算勤勉,卻全然不是她的對手,一個女子這等蠻勇,也難怪嫁不出去。”

盧俊義卻道:“兄弟,此事你便有所不知了,明教聖女,乃是延續摩尼教的舊俗,凡任此職,從此不許嫁人。”

呂方笑道:“安知她不是嫁不掉,才做了勞什子聖女?哥哥,咱們有一說一,此女相貌固然不錯,但是這身氣力,這身武藝,這般性情,又豈是肯好好相夫教子的?”

方百花聽了大怒,正要進去發作,忽然聽得盧俊義道:“兄弟,你先前爭搶著上陣,不正是見她美貌?如何此時反說出這番話來。”

方百花聽了心中一愣:這胖子的口氣,莫非竟是為我抱不平麼?

當下停住不動,聽他能說出個什麼一二三四來。

呂方嘿嘿笑道:“先時只是見她人物出眾,又被韓五一激,覺得捉來做個老婆似乎不賴,但是後來仔細想想,正所謂娶妻娶賢,咱們兄弟娶老婆難道是為了上陣打仗?還不是指望她在家相夫教子,似這等女子,比男人還厲害,哥哥,說句實話,換了你伱肯娶麼?”

方百花聽得羞惱,暗忖道:這兩個狂徒當真該死,如今小命都在我手,卻還敢胡言亂語拿我耍笑,待會進去,一個個割了驢頭,方解此恨。

心中這般想,腳下卻是寸步不動,卻是下意識要聽聽盧俊義如何作答。

便聽盧俊義長嘆一口氣,淡淡道:“呂方兄弟,我前頭那個渾家賈氏,你是見過的,若論顏色,怕也不輸給誰人罷?然而只因我愛結交好漢、勤練武藝,陪伴她少了些,她便同管家通起奸來,呵呵,以主通奴,這也罷了,卻還要害我性命,奪我家產……唉,若不是武大哥點破,枉我盧俊義自誇好漢,怕也糊塗死在姦夫淫婦之手!盧某本非好色之人,經此一事,卻把女色越發看得淡了……”

方百花在門外聽得他語氣寂寥,不由微微皺眉,心想這白胖子江湖上好大名聲,本事也是一等一的厲害,不料竟然還有過這般傷情往事,倒也是個可憐人兒。

盧俊義嘆息一回,又說道:“至於這個方百花姑娘,在我看來,長得好壞,還在其次,你不喜歡她比男人厲害,為兄倒是覺得她這份豪氣最是難得,若得她做老婆,卻不和兄弟一般相處?大家平日搬文弄武,興起比試刀槍,累了一處喝酒,喝醉一同睡覺,豈不是快活逍遙?日後誕得一男半女,傳承了我兩個武藝,又是江湖中一條好漢,豈不美哉?”

方百花聽在耳中,只覺心口砰砰的跳——

她雖不曾嫁過人,但畢竟活了這麼大,見也見得多了,女人家如何撒嬌、如何爭寵,也自有一番心得,不然怎麼教誨的方金芝?然而撇開聖女身份不說,真要她自己嫁了漢子,去撒嬌爭寵,卻又不甘情願,此刻聽著盧俊義的言語,忍不住想了想他描述的場景,似乎……真就很不錯的樣子。

又聽呂方介面道:“哥哥,你想的雖好,豈不知這個女人一看就是自高自大慣了的,若是成了親,必然是個要做主的,到時候妻強夫弱,這日子過的怕也不大有意思吧?”

盧俊義呵呵笑道:“為兄本是個萬事不愛操心的人,她若喜歡管事,我家五代富貴積攢下的傢俬,還不夠她擺弄麼?外事內事,想管什麼都隨她去管,為兄自打熬武藝、教導兒女……”

話音未落,砰的一聲,門被一腳踢開,方百花揚長而入,冷笑道:“你這胖子做夢想屁吃,憑你本事,能教出什麼好兒女?教兒女在背後構陷別人家的清白麼?”

盧俊義、呂方齊聲怪叫:“啊呀,你怎地來了?”

方百花把下巴一揚,氣哼哼道:“老孃只怕來得晚些,孫子孫女都生下來了!”話說得雖然粗魯,臉皮卻是飛快地飄上兩朵紅雲,好在天晚,人家也看不清楚。

盧俊義一張白臉也不由飛快染成紅布,這般在背後計較女人長短,卻被別人當面戳破,這等事若換了老曹不過哈哈一笑,對他而言卻是極為羞恥難堪,喃喃道:“我、我兩個耍子說笑,非是有意辱沒姑娘……”

話猶未了,方百花一鞭子抽在盧俊義身上,疼的悶哼一聲。

呂方大怒,厲聲喝道:“潑賤人,休要折辱我哥哥,有什麼厲害招數,都衝你家呂方大爺使來!”

方百花哈哈一笑,指著鼻子道:“不給你點顏色,你也不知厲害,你且等著,等我剝了這玉麒麟的皮來給你做被子蓋!”

說罷一伸手,將盧俊義從房樑上解下,呂方怒不可遏,如離水的大魚般分離搖晃身體,口中汙言穢語滾滾而出,方百花卻只嘿嘿冷笑,拖起盧俊義,推出柴房,復把房門鎖上,只留呂方在裡面大罵不絕。

方百花拖扯著盧俊義,徑直回了自家屋舍,將伺候的女兵喝退,關上了門,雙眼眨也不眨地盯著盧俊義,老盧吃她看得心裡發慌,強擠出一絲笑意:“我同呂方兄弟只是說笑,冒犯之處,還請恕罪則個。”

方百花不加理會,依然緊盯著對方。

盧俊義忍不住退後兩步,賠告道:“姑娘,要不還是捆我在柴房吧,如今夜色已深,孤男寡女同處一室,盧某自是無妨,卻怕有損姑娘清譽……”

方百花忍不住冷笑道:“啊喲,你倒是個好心的,自家性命尚且難保,還要顧及我的清譽?”

盧俊義道:“豈不聞‘瓦罐不離井口破,將軍難免陣前亡?’姓盧的出兵放馬,技不如人,死又何妨?若連這點事情都看不開,我又何必出來打仗?”

方百花聽他說的坦然,微微一愣,忍不住點頭道:“不料你這廝白白胖胖同個財主一般,生死大事上倒看得開。只是你說技不如人,未免虧心,若論槍法,本姑娘原是不及你高明,全靠暗算贏你,你難道不怨恨麼?”

盧俊義坦然笑道:“槍法是我逐日苦練而成,你那暗算手段,一般也是自家練成,莫非只有槍法是本事,暗器便不是本事?輸了就是輸了,哪裡有什麼道理好講。”

方百花不由露出有一絲佩服神色:“罷了,能說出這番話來,足見閣下是個好漢!只是好漢子光明磊落,你們一面扮作梁山來幫我們打官兵,一面扮作官兵連連打了我許多地盤,又是什麼道理?”

盧俊義本來氣派雍容,被她這一句話問出,頓時陣腳大亂,面紅耳赤道:“啊,什麼官兵、梁山,盧某,盧某不曉得你講什麼……”

方百花見他失態,大覺有趣,咯咯一笑,上前幾步,直盯著盧俊義雙眼問道:“‘武孟德’武植此人,難道不是你等的大哥麼?呵呵,青州節度使,梁山當家人,你們莫非真以為我們堂堂明教,都是傻子不成?”

她一邊說一邊逼近,說到最後幾句話,口中香風,直噴在盧俊義臉上,盧俊義哪經得這般陣仗?幸好是捆著,不然手腳都沒處放,連忙側過頭、閉上了眼,口中只道:“不懂你在胡說什麼。”

方百花眨了眨眼,沒想到此人竟然如此羞澀,越發來了勁頭,笑嘻嘻道:“啊喲,你先前不是還說,你堂堂男子漢,不是我一個女人可比,怎麼此刻這般怕我?”

盧俊義吃她步步緊逼,一退再退,一直退到牆邊,緊緊靠著牆,閉著眼叫道:“我自然不怕你,你若不信,解了繩索,給條槍,我兩個再鬥一場。”

“我偏不!”方百花咯咯笑道:“你分明已經輸了,再鬥又有何意?你若不怕我,且睜開眼啊!”

“睜眼就睜眼!”盧俊義忿忿把眼一瞪,卻見方百花那張桃花般面孔就在半尺之處,目光流轉,呼吸帶香,心中頓時一慌,忙又閉了雙眼,叫道:“我想睜就睜,想閉就閉,誰能奈何老爺?”

方百花連連嬌笑,不屑道:“枉你‘玉麒麟’這般大名氣,原來只這般膽色——怪不得你婆娘偷了管家。”

這一句話,卻是觸到了老盧逆麟,他雙眼驀然一睜,發怒道:“放屁!你說老爺沒膽色?”

他先前被方百花迫的束手束腳,如今這一怒,真似麒麟咆哮,方百花饒是見慣豪傑,心中還是不由一抖,隨即也怒將起來,喝道:“階下之囚,你要翻天?”

說罷一抬手,啪的一個耳刮子打在老盧臉上。

盧俊義大怒,叫道:“士可殺不可辱,潑婦如此辱我,同你拼了命罷!”

說罷合身往前一撞,方百花先前得意,靠的太近,他全力撞來,哪裡能避開?嬌呼一聲,頓時雙雙倒地,老盧胖乎乎的身體,便似泰山般壓得她難以動彈。

方百花這一驚非同小可,奮力掙扎,欲要推開他,老盧卻也知生死在此一舉,豈肯容她推開?雖然被縛的毛毛蟲一般,一身武學畢竟驚人,雙腳緊緊鉤住對方雙腳,左右肩同時發力,死死頂在在百花雙肩穴道上,方百花吃他這一頂,兩臂頓時動彈不得,手腳俱難自主。

驚怒之下,這女子驀然張嘴,使勁咬在盧俊義臉上,想著盧俊義若是吃痛,肩膀微松,她便能抽出雙臂,重新佔回上風。

老盧卻也曉得其中道理,雖然疼的大叫,卻是力沉雙肩,死死不肯鬆懈,同時把腦袋一扭,從她口中掙開,只覺半邊臉都痛的麻了,發怒道:“潑婦,當盧某不會撕咬麼?”張口就向方百花鼻子咬去。

方百花見他來勢洶洶,嚇得驚叫起來,心道若是吃他咬去了鼻子,豈不成了怪物?寧肯死去也不能丟了鼻子,連忙仰頭躲避,然而鼻子固然讓開,嘴巴卻又空門大露。

方百花心中一急,心想糟了,光顧著鼻子不能丟,可若是咬掉了嘴唇,不一般還是怪物?

情急之下不及躲閃,下意識用出一記怪招——

這一招非同小可,急切之間,竟是探索出一門前所未有的高明武學。

她自家倒是懵懂不知,後來這一絕學也不知被誰個傳諸東瀛,有殺手名家曰桃白白者,最擅此道,吐舌殺人,威力絕倫。

老盧不曾咬到鼻子、反吃對方以怪招打了一記,心中暗暗怒道:這潑婦欺人太甚,難道以為某家便無舌頭不成?

老盧這些年醉心武學,於那男女之事,一向有些遲鈍,此刻兩人分明是極為親熱的舉動,他竟真個當作比武,還打算一招一式招架。

然而身體終究是有本能,口唇相觸之間,彷彿一陣電流傳來,緊繃的肌肉自然鬆懈,方百花手腳頓時解脫,下意識屈腿伸手,自靴筒中摸出一柄極為鋒利的小刀來。

盧俊義正自忘情,忽覺背上一痛,心中頓時一驚,扭頭望去,卻是百花反握小刀,抵在自家背上。

再看方百花時,只見此女眼中情緒複雜難言,啞著嗓子低喝道:“登徒子,如此辱我,必要殺汝!”

說話間,那匕首刺入肉中半寸。

盧俊義卻似不覺疼痛,輕輕一笑,倍覺灑脫,渾無平日裡老實呆氣,低聲道:“盧某舊日曾讀過一句詩,渾然不解其意,此刻恍然明白,原來這便是——‘百花刀下死,做鬼也風流。’呵呵,若要殺我,請便便是。”

說罷閉了雙眼,再次吻下。

方百花眼中先是驚惶,隨即流轉過諸般情緒,微微一聲低嘆,右手短刀順勢一拖,道道繩索,居中而斷。

盧俊義只覺束縛一鬆,掙出雙手,緊緊抱住身下佳人,方百花遲疑片刻,也伸手抱住了這頭麒麟。

房頂之上,一片瓦兒無聲無息移開,隨即露出了燕青年輕帥氣的面孔,只見堂堂浪子滿眼都是震驚之色:啊呀!我家主人莫非中了這妖女的蠱麼?啊呀,他還要脫褲子?

燕青連忙放回瓦片,順著屋簷無聲無息跳下,旁邊陰影裡蹲著牛皋,小聲道:“員外哥哥可在屋中?”

燕青茫然搖了搖頭:“不、不在!之前看那個柴房守衛頗森嚴,我們去那裡看看。”

兩個人藉著夜色,鬼鬼祟祟溜開,一路躲躲藏藏,避開巡邏兵丁耳目,來到了柴房處,卻聽裡面傳來呂方扯破嗓門的大哭聲:“妖女!魔女!最毒婦人心的惡女人!你要扒皮,來扒我呂方的皮啊,是好漢就給我哥哥一個痛快!員外哥哥啊,是小弟牽連了你啊……”

牛皋大驚失色:“啊呀?那女人要扒了員外哥哥的皮?好生狠毒!”

燕青神色複雜:“怕是‘小溫侯’搞錯了,我看那女子倒也是條好漢,畢竟給了我家主人一個痛快……”

牛皋頓時雙淚齊流,忽然跳將出去,唰唰唰幾刀砍死了守衛,一刀斬落鎖頭,奪門而入,一邊大哭一邊去救呂方道:“呂哥哥,待我放你下來,同為員外哥哥報仇啊!”

燕青哭笑不得:“報仇且不急,先去救了梁紅玉,說服段三娘,我幾個合力,才好破他此關!”

有分教:

人間萬物蘊陰陽,一往一來戰欲狂。

興起麒麟攪日月,豪來聖女傲寒涼。

百花怒放情思動,俊義相交眷念長。

一點奇緣牽彩線,奔流千里氣蒼茫。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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