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傳言

顧惟落入眼前之人的雙眸,那雙眸中神色溫淡柔和,又帶著絲絲沁人暖意。

他的語氣平靜而舒緩,沒有什麼憐憫之意,也沒有什麼憤慨不平,彷彿只是在陳述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他真切的認為,沒有人比他自己更重要。

可之前從未有人這樣告訴過他,這樣不值得。

也從未有人在意過,他是否傷害了自己。

這點小傷……

原本不會有任何人發現,可是,這個人發現了。

這是第一次有人告訴他,要好好愛惜自己。

對方的掌心溫暖有力,從面板緩緩滲透進來,似是某種惑人心智的毒-藥,讓顧惟一時忘了反應。

顧惟就這樣靜靜地,低垂眼簾,看宋衍為他處理傷口。

清洗、上藥、包紮。

每一步宋衍都不假於人手,他專注的做著這件事,就好像,自己對他真的很重要一樣。

可是為什麼?

無非是見色起意而已……

宋衍擔心丫鬟們不夠細心,親手幫顧惟處理了傷口,心中微微嘆氣,別看顧惟平時總一副無所謂、波瀾不驚的模樣,說到底是個不到二十歲的孩子,怎麼可能沒有感覺呢?

人心都是肉長的,如果一個人習慣於面對傷痛,這不是他的錯,也不該對此習以為常。

宋衍見不得顧惟這死氣沉沉的樣子。

宋衍站起來微笑:“這裡是在宋家,不是顧家,下回再遇見了不喜歡的人,直接讓人趕出去就是。”

說著又懊惱道:“剛才竟只踹了他一腳,真是便宜他了,竟敢欺負本少爺的人!”

“讓你受了委屈是為夫的不是,你說吧,要為夫怎麼補償你?不如親自下廚給你做一頓美食?”宋衍彎腰笑盈盈道。

顧惟撩起眼簾,眼前人一雙桃花眼波光瀲灩,笑意從眉梢眼角蔓延開來。

如果他是想要讓自己開心一點,那麼……不能說沒有一點作用。

顧惟定定看了他半晌,雙手一推,轉著輪椅離開了,只留給宋衍一個背影。

宋衍毫不在意,衝他背後喊道:“你不說我就當你答應了!”

廚房的夥計看到宋衍親自來了,一個個十分緊張,還以為自己哪裡做的不對,少爺過來興師問罪了,誰知道宋衍掄起袖子就開始自己幹了。

宋家財大氣粗,廚房裡食材也不乏山珍海味,還有很多宋衍沒有見過的東西。

不過宋衍沒有用這些珍惜少見的食材,他轉了轉,只是親自做了一鍋手擀麵,再下了兩個荷包蛋。

廚子有些忐忑的問道:“少爺,要我再給您加兩個菜不?”

他就沒有見過少爺有吃的這麼清淡的時候。

宋衍搖搖頭:“不必了。”

他端著兩碗麵回到院子,喊顧惟出來吃飯。

顧惟雖然依舊沉默寡言,但卻默默推著輪椅過來了,看了一眼麵條,又看了一眼宋衍。

這就是某人大言不慚要給自己做的美食?

宋衍卻半點也不臉紅,笑眯眯道:“雖簡陋卻是我親手做的,吃的是我的心意,難道不勝任何美食?”

顧惟:……

這副自戀自大的樣子,倒是和傳言差不多。

話雖如此,顧惟卻端起了碗。

宋衍也端起碗吃了起來,他廚藝不算差,自然不是隻會做麵條,畢竟從小就要養活自己。

但是,他每次心情不好的時候,就會想自己做一碗麵吃。

他是五歲的時候被領養的,剛來到新家的時候,也曾享受過短暫溫暖,但很快養父母有了自己的孩子,他再次成為那個沒有存在感的,多餘的存在,沒有人會想起他,沒有人會在乎他。

那天放學又下雨了,他沒有帶傘,於是就一個人站在屋簷下,想要等雨停了再走。

可是那天雨下了很久很久,怎麼都不停,他的褲腳都溼了,學校都要關門了,終於……看到他的老師向他走了過來。

老師是個很溫柔樸素的女人,詫異的看了他一眼,然後什麼都沒有說,撐開傘將他帶回家,給他煮了一碗麵,也是這般簡簡單單。

自那日之後,老師便時常關注著他,無論是學習上還是生活上,都給了他很多幫助,這麼多年,他們始終保持著聯絡,直到老師因病去世。

再後來,宋衍有了一份穩定的工作。

他早已不會再餓肚子,但卻始終記得那碗麵,是那個冰冷雨夜唯一的溫暖,所以重要的從不是食物本身,而是有人走入他的世界裡。

他希望顧惟也能遇到這樣一個人,即便不是自己,但至少有人可以走進他的世界,牽著他的手走出那無盡迷霧。

只要不放棄,終能窺見天光。

………………

自從顧思齊過來鬧事之後,宋衍又訓斥了下人,加強了防範,雲雪苑恢復了往日寧靜。

宋衍為了逗顧惟開心,時不時讓人蒐羅些玩意兒回來,比如有趣的話本,好吃的美食等等,當然,他自己同樣享受了,也不算全是為了顧惟吧。

在家吃喝玩樂還有人服侍的日子,過得甚是舒心,隔三差五的讓大夫給顧惟看病診治,時不時聽董管事彙報些生意上的事。

這天,宋衍坐在院子裡烤紅薯,彩裳神神秘秘的過來了,湊過來在他耳邊低語幾句。

宋衍聞言一頓,回頭悄悄看了一眼屋內,只見顧惟正在低頭看書,根本不曾看他這邊,然後才壓低聲音道:“你說吧。”

彩裳清了清嗓子:“我可是打聽了好久,又問了好多人,找了二丫的姑姑的嫂子的姨母,才打聽到這些呢!我說了,少爺你要怎麼賞我?”

宋衍戳了一下臭丫頭的腦袋,道:“賞你一百兩,休沐三日,可還滿意了?”

彩裳笑嘻嘻道:“少爺最好了。”

宋衍:“好了快說吧。”

彩裳道:“據說顧家原本不是宿明城的,而是安陽城的名門,二十年前,顧元修身為顧家的嫡子,娶的是姜家大姑娘姜如雪,兩人也算是門當戶對,本該是一對神仙眷侶,奈何剛成婚沒多久就遇到魔族肆虐,城中修士都前去抵抗,顧家和姜家的修士自然也都去了,但魔族兇殘勢不可擋,眼看安陽城就要失守,許多人倉皇而逃,唯有姜家修士留下與魔族殊死一戰,雖然給別人爭取了逃亡時間,但姜家卻盡數戰死,只有姜如雪一個人活了下來。”

宋衍神色沉默。

“姜如雪是帶著身孕上戰場的,最後時刻,據說是被家人推開了,才僥倖逃脫了一命,但等她回到家的時候卻發現,顧元修已經帶著家產逃亡了。很快安陽城就陷落了,姜如雪來不及逃走,和剩下的人們一起,被困在了安陽城。”彩裳說到這裡有些憤憤不平,歇了會兒,才繼續道:“六個月後,仙主和十二長老同魔君寂無歸一戰,扶州之戰後魔君寂無歸閉關,魔族群龍無首失了鬥志,仙門一氣呵成收復失地,這才救出了被困安陽城的人們。”

“姜如雪終於來到了宿明城,找到了顧元修,沒多久誕下了一個孩子,但是……因為姜如雪曾陷落安陽城,而整個姜家戰死,又只有她一個人活下來,就多了許多閒言碎語,甚至,甚至有人說……”彩裳遲疑了一下。

宋衍沉聲道:“繼續說。”

彩裳低聲道:“甚至有謠言說,顧大少爺是魔族孽種呢,但我知道肯定不是啊!少夫人怎麼看都是人,怎麼可能是魔族呢?都是那些人亂嚼舌根呢。”

宋衍眼神沉沉,言語亦可殺-人,謠言又如何?關鍵看顧元修怎麼看,只是現在看來,顧元修大約是介意的。

但介意的到底是這個謠言,還是無法面對他自己的卑劣所為,就不得而知了。

“總之姜如雪千辛萬苦歸來,卻要遭受這些閒言碎語,又不得夫君愛護,沒幾年就鬱鬱而終。”彩裳說:“而姜如雪一死,顧元修就迎娶了現在的夫人秦氏。”

“秦家原本是不如顧家的,只是個普通小家族,但顧家並非咱們本地人,而秦家又出了一個拜入仙門的秦璋,一躍成為宿明城新貴,風頭勝過沒落的顧家,所以秦氏在顧家很有地位。”

“秦氏很快又給顧元修生了一個兒子,至於原配嫡子顧惟,顧家對外都說是體弱多病,在家裡養病不宜見人,至於到底是如何對待他的,只有顧家自己人知道。顧家家僕嘴巴也很嚴,關於大少爺的事情都諱莫如深,不過我還是聽說了一點,隱約是說大少爺在顧家過的不好,秦氏表面賢惠實則善妒,很不喜歡他。”

彩裳道:“我打聽到的就是這些了。”

宋衍擺擺手,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原本他並不打算關心這些,只想著找個機會和離罷了,但顧惟能被打斷腿送過來,身為嫡長子,連繼妻之子都敢如此羞-辱,實在是不同尋常,宋衍便想著打聽一番,這樣若是有個什麼意外,自己也好心裡有數。

只是得知了更讓人嘆息。

顧元修實乃自私自利卑鄙小人,當初若非他拋下妻子逃走,又怎會讓妻子落入魔族手中,而後又因為區區閒言碎語,默許他人傷害自己的孩子。

現在知道了這些,終於讓宋衍下定決心,不能讓顧惟再回到顧家,即便要和離,也要先給顧惟準備好退路才是。

否則無異於將顧惟再推入火坑。

屋內。

顧惟視線掠過外面。

彩裳繪聲繪色的在宋衍耳邊悄悄說了許久,說什麼?這般做賊心虛的模樣,莫不是關於他的事情?

顧惟眼底浮現一絲譏誚之意。

這段時日的相處,顧惟不否認,宋衍許是關心他的,但是這又如何呢?

不過是一時興起罷了。

顧惟這一生也不是沒有被關心過,但這些可笑的關心,經不起任何風雨,脆弱的不堪一擊。

他的母親應當是愛他的,否則不會生下他,在他遙遠模糊的記憶中,母親總是鬱鬱寡歡,雖然喜怒無常,時而會複雜的看著他,時而又抱著他無語淚流,他不懂為什麼會這樣,但是……那時候的他,只要在母親身邊就好了,可是忽然有一天醒來,母親上吊自-殺了。

她無法面對這樣的世界,覺得痛苦,所以獨自一人離開了。

她不願為他活下來。

她也沒有那麼愛他。

他被一個人孤零零遺棄在這個世界。

至於他的父親,一年也來不上一次,每次過來,態度都十分冷漠,而母親同樣如此,後來父親就不再來了。

直到母親死了,父親都沒有來看過一眼。

他困在那個小小的院子裡,看著母親的屍體慢慢腐爛……再一次見到父親,是在父親的新婚喜宴上。

那一日顧府大喜,護院喝醉了酒,疏於看守,他偷偷逃了出去,看到父親一身鮮豔的紅,牽著另一個女人的手,笑的春風得意。

那是他第一次見到父親的笑容。

他很快就被抓回了那個院子,母親發臭的屍體終於被帶走,門口的護院也看的更緊。

僕從最是會看人眼色,自然不能讓他擾了老爺大喜。

寒冬臘月,他蜷縮在冰冷的屋子裡,三天都沒人送飯了,這裡沒有任何吃的東西,連取暖的柴火都沒有,他以為自己就要死了……

最後,是母親的丫鬟將腦袋磕破了血,說老爺大喜死人不吉利,才終於懇求人送了吃食過來。

她是當年母親從安陽城救回來的,對母親忠心耿耿,在這個冷漠的顧家,只有她願意留在這荒僻院落。

他看著她面對刁難,一次次跪在別人的面前,一次次帶著傷回來,他們吃著殘羹剩飯,在這個小院裡苟延殘喘。

他以為會一直這樣下去……

可是有一天,她突然帶著熱氣騰騰的飯菜,還有金銀細軟回來了,她換了一身乾淨的新衣服,清秀娟麗的面容稍加妝點,如同春日盛開的花瓣。

這是他見過她最美的一面,也是見過她的最後一面。

她告訴他,她要嫁人了。

她遇到一個愛她護她的夫君,願意帶她離開這裡,但是她帶不走他,因為他是顧家的大少爺。

她留下金銀細軟,對他溫柔囑咐,最後掩面而泣,依依不捨的離開了他。

他只是平靜的看著她離開的背影,不知為何,竟一點也不意外。

沒有誰理該陪他陷在這泥潭裡,不見天日。

又或許,他一直都在等待著這一天。

從他母親離開的那一日。

就在等待著別人離開他。

不過沒有關係,他已經七歲了,即便獨自一人,他也可以活下去了。

他會悄悄的從這裡爬出去,憊懶的護院根本發現不了,他會去廚房偷吃的,去豬圈撿餿飯剩菜……儘管他並不知道,為什麼一定要活下去。

求生……像是與生俱來的本能。

讓他可以在惡劣的環境裡存活下來。

這樣不知道過了多久。

又一日,他夜深人靜潛入廚房,卻沒有找到剩飯剩菜,空手而歸是常事,但他轉過身時……卻在轉角的不起眼處,看到一份油紙包著的,熱乎乎的包子。

他拿著包子佯裝離開,然後又悄悄潛回來,看到廚房掃灑的老僕出現在那裡,對著他離開的方向露出憐憫目光。

後來隔三差五的,他總能在這裡發現食物,有時候是包子,有時候是饅頭,有時候是糕點,極少的時候,還能有半隻燒雞。

那時候的他不懂何為憐憫與施捨,但既然這個人沒有要害他的意思,他就像是潛伏在黑暗中的野獸,會出沒在這裡拿走別人給的食物。

他們從來沒有面對面說過一句話,一切就像是某種默契,也是這個老僕的偶爾善意,讓他在這個寒冬過得不那麼艱難。

一年過去。

春又來。

他像是往常一樣悄悄來到廚房,拿走角落裡的食物,因為餓了好幾日了,這次他吃的急了一點,然後突然開始腹部劇痛。

他蜷縮著身體摔倒在地上,聽到四周傳來腳步聲,被一群僕從團團圍住,他艱難的抬起頭。

看到了一個小男孩,男孩長的白白淨淨,穿金戴玉,胸前掛著長命鎖,身旁侍立著丫鬟僕從,男孩一雙黑眸明亮,饒有興致的看著他,問旁邊的丫鬟:這就是那個賤種?

丫鬟說是。

男孩稚嫩臉龐露出厭惡之色,像是看了什麼髒東西一般,他說:手腳這麼不乾淨,說不定真是魔族孽種,這種人,憑什麼做我的兄長。

疼痛讓他臉色發白,但他沒有什麼表情,只是默默看著男孩。

男孩大約不喜歡他這樣子,露出惡劣的眼神,語氣稚氣天真的道:該怎麼給你一點教訓呢?我知道了,來人啊,把那個老傢伙帶上來。

老僕被人押送上來。

男孩道:像你這種監守自盜的賤奴,本來我們顧家是不能留的,但念在你可能是被蠱惑了,現在給你將功贖罪的機會。你親自去教訓他一頓,讓他知道自己錯了,我就放過你。

棍子被塞到老僕手裡。

顧惟黑眸古井無波,看著老僕走過來。

老僕只猶豫了一會兒,就舉起了棍子,重重的打了下來。

他被下了毒動彈不得,無法反抗,只能任由棍棒打在他的身上,他聽到骨骼斷裂的聲音,腥甜從喉嚨不住的往上湧,每一棍子,都彷彿要將他打入更深的塵埃。

老僕一邊打一邊勸:你快給少爺認個錯吧。

他咬緊牙關,一聲不吭。

他不覺得自己有錯,他只是想活下去,活著難道也是錯嗎?

鮮血從額頭流下來,蔓延到眼中,視線變的灰暗模糊,整個世界都像是紅色,真是美麗的顏色啊……他輕輕笑了一聲。

落下的棍子一次比一次重。

就在他失去意識的前一刻,他看到有人上來阻攔,說萬一真打死了不好交代,傳出去對顧府名聲也不好,反正他這樣子,看起來也活不了多久,到時候就說是病死的好了。

他隱約看到,老僕對男孩露出諂媚的表情,連連哀求,說自己真的盡力了,都是這賤種太倔了,他也是一時心軟才被迷惑,以後再也不敢了,千萬不要將他趕出去。

從始至終,老僕都沒有再回頭看他一眼。

他閉上眼睛,再聽不到那些嘈雜的聲音,耳邊終於清淨了。

也許這次真的就要死了……

也好。

他當時一瞬間產生這樣的念頭。

但可悲的是,他又醒了過來,他的命真是太硬了,連這樣都沒有死。

真遺憾啊,讓那些想他死的人失望了……

而他也終於明白了一個道理,那就是,不要沉溺於任何虛無的情感之中,不要將希望寄託在任何人的身上,因為這些可笑的情感,在現實面前都脆弱的不堪一擊。

最終,他們都會為了各種原因捨棄他。

而宋衍,也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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