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我們把水中客棧的那段時間,將畫面移到江城之內。
相對於危機四伏,生死一線的客棧,此時那張燈結綵的江城之內,在那繁榮人氣鼎盛的外表之下,又何曾不是危機重重,雲譎波詭,暗潮湧動....
只不過相對於前者那殺人見血的場面,後者卻是一場無血的戰鬥,人心叵測,驚心動魄,難以預料。
江城最高的樓閣,雲韻閣。
七層之閣,皆燈火通明,大紅燈籠懸掛,雲韻閣此時又是恢復了以往的熱鬧,若是俯瞰全城,便會發現,那千家萬戶像無數火燭,一同簇擁那中央如通明燈芯般的雲韻樓閣。
星星之火,俯首稱臣。
只因,那雲韻閣內,匯聚了全江城,最有聲望,名望以及手握重大權柄之人。
能在一天之內,將這些人聚集到場,若不是那江城大家評比,最後一記決定勝負手關鍵的文比之會,誰有如此能耐?
共逐之人,寧與錢。
在一層閣所站之人,皆是些手上有所生意的商農之人。
二層至三層,則多是那富農,富商,這些人多是家中有百畝田地或是千銀萬兩囤積在庫。
四層到五層,各大家族,有那長孫、令、林、明等等,都在此。
至於六層閣,不出所料,是那錢寧兩家所在地方,其中手拿書卷的文人書生,家中新秀子弟居多。
蕩蕩...
一陣陣鈴鐺之響傳遍整座樓閣,引得喧囂不停的人們,矚目望去。
七層之閣,那江城名義上最大的官,知府蘇坤,正大聲宣道。
“酉時已至,江城文比大會正式開始,本次文比,寧錢兩家之爭,勝者,江城大家之名實至名歸。”
“文比,顧名思義,作詞賦詩乃大世文氣之風,好詩好詞,盡能展現一人之文采才華,此比有三則,一則不限人數次數,二則定要為現場作賦詩言詞,三則不照搬先人之作,詩題也只有一道....以錢寧兩家為首的代表,儘可參與,當然....若是那譁眾取寵之人故意鬧事,或搞那抄襲之為,辱文人之恥的小人,就別怪我知府蘇坤,下手心狠不念舊情了。”
文比其實比之武,更好分勝負,特別是在作詩言賦上,詩句好壞,一聽便知。
大世本就以文治國,文風風靡,文人舉人,鄉試縣考,科舉狀元等等都是最好的例子說法。
有一句詩就很應景當下大世文人風氣。
寒窗苦讀十年書,今朝金榜題名時。
只是後來應大世朝廷所求,國戰並起,保家衛國爭邦,這才有了現今的武、文兩官林立,武風行盛的大趨之勢。
但,幾年的休養生息,致無戰可打,武官無用武之地,因此現在來看,文比武還是稍勝一籌。
雲韻閣六層,地方也是極大,琳琅滿目的飾品,目不暇接....還有一碧蓮瑤池上飄著芸芸霧氣,讓人猶如身在仙境。
寧錢兩家相對而坐,中間留有一極大場地,供文人上臺吟詩作對。
“大哥,黎大儒家怎還未到?這文比都已經開始了啊...”
這時,坐在寧哲源右方稍後的寧恆,正一臉著急的問道。
“是啊,大哥,這種吟詩賦詞的文比詩會,要是讓參加過中州那盛大詩辯會的黎大儒家前來,在場之人,論真實才華和文采名聲,誰能比肩?”
左方,那寧翰學拿一書扇,輕輕敲在桌子上,一臉微喜的說道。
似乎,只要黎青大家一來,這場文比魁首,寧家獲勝如同信手拈來,那最後的江城大家,也是輕鬆拿下,可這一切的前提,則是這黎青大家到場。
寧哲源緩緩睜開閉目養神的雙眼,身邊之人的話語,不知是聽見還是沒有聽見,畢竟聽者無意,說者有心,這句話還是有幾分道理的。
看了一眼外面,落日已經完全下山,夜幕籠罩大地,但心中所期待之人並未到來,口中輕喃:“看來,應是有突發變故,而且還不小...不然以按照舟小子的謹慎個性,不應現在都未將人送來。”
手指敲了敲木椅,神色沉思。
對面錢家已上一人,看其模樣就是一老生文人,氣態穩重。
可顯然並不是錢家手中底牌,畢竟像這種說是無限制的比試,可一位讀書人的真材實料以及文學底蘊,又豈是靠量就能取勝的?
但這種畢竟涉及一家族之興衰,都還是會小心再謹慎些,先派幾個文采較深厚的,上前探探路試試水深淺,都是老狐狸之間心照不宣的做法了。
像那真正的文壇大家,一首驚天人之詩,或許就會讓後人望塵莫及,仿無可仿,形不似形,意不透意。
儒家教派代代儒子聖師,哪個不是以詩證道,以書為理,踏至山巔?
此山顛,亦可同武之大道。
當世儒子,將這一行稱做為....
觸類旁通。
世人皆是拍手叫好,其中道理之深,真是妙不可言。
寧哲源揮了揮手,一屬於大房的嫡系之人立馬上前,湊耳聆聽。
其中內容,外人不得而知。
左右兩旁的寧恆和寧翰學兩人,看著那大房嫡系退下,不知去向了何處,也沒發問,臉上始終面帶微笑,似乎無話可言,可活了半輩子的他們,剛剛那幕其中暗藏的道理,他們又怎不心知肚明?
一家之人,人心隔肚皮,一道看不見摸不著的隔閡界限,有些時候比那明面上的好死不相往來,還要更加深,更加遠。
本次文比詩會,詩題也已紙信的傳遞方式,傳到了在場每個人的手中。
英豪。
何為英豪?
江湖快意恩仇之性情兒女,一朝鎮守邊疆之鐵血將士,一書抒發國之大義的不朽文臣等等都可稱為英雄豪傑。
在那四層樓閣,不少讀書文人盯著那詩題,都是感慨道:“好一個英豪二字,也不知到底是何方高人出的題,這題巧妙絕倫,不僅將文武結合,十分符合當下大世之朝野風向,且更有文為框架,武為之內的深意,亦既有不失文風,更不丟武尚,兩者缺一不可,很好,是非常好的。”
在那群讀書人、文人相互侃侃而談時,在旁邊亦有一瘦削身影,與他們顯得格格不入,黝黑面板,長相平平,在一個角落都不會被人發現,此人與其他人更不同的一點,則是隻有他一人抬頭,一臉十分嚮往的望向那上方,那樓閣更高的風景,希冀至極。
漂白補丁一衣衫,除了那流民甘子,還能是誰?
甘子原本是不想來這所謂的文比大會,畢竟令家已經輸了,且此地的富貴風氣,讓他從小從那窮山惡水的鄉下地兒出來的苦小子,感覺全身有無數螞蟻叮咬般,很是不習慣,瘙癢無比。
可看了看不遠處,那裡正有好幾個女童在那雲霧裊繞的假山裡嬉戲玩耍,其中就有一女童向他招手,隱約間,那手臂上凹凸不平,似乎是有缺陷。
甘子笑容滿面,也是立馬揮手回應。
也是在此,甘子握緊了手中拳頭,看著那更高的樓閣,緩緩一拳伸出,鬆開再攥緊,從甘子的視角來看,正好可以一拳,全部握在手心。
這時,從上至下,傳來一聲聲朗口詩言,正是那每層樓閣特有的傳詩人。
想必定是那文比詩會上,有人開口吟詩了。
“英雄輩出天下先,豪傑無數江湖出。”
“我言來世為書人,不知前世一武人。”
....
字正腔圓,韻體適中,文武一體,倒也不錯。
“嗯,不錯不錯,此詩,極其符合‘英豪’之題意不說,書人和武人二字,又襯托出前面那英雄和豪傑,氣勢如宏,瀟灑如意,首尾呼應...”
“這位仁兄將此詩,已是講得透徹,與小生心中所解,都有那異曲同工之妙,不知如何稱呼,相逢這場江城盛會已是緣分....”
“謬讚謬讚了,在下姓高,一字帆,算不得什麼人物,也就一讀書寒士,剛剛那番講辭,只是心有所發罷了。”
“呵,這位高兄莫不是那錢家說客?這寧家還未派出人作詩吟對,就給如此華麗辭藻的評價,莫不是從錢家手中收了些不菲的賄賂?”
“欸,這位仁兄說話怎如此世俗...”
“這位文士有所不知呀,在下可聽說,那寧家可是請來了水中郡有名的黎青大家,那可是老者黎青呀,參加過中州儒子親自主持的詩辯會啊...”
“這位兄弟,所說可屬實,那黎儒大家果真會前來?”
“哪呢,哪呢,在下怎不曾見到那般書上才會有的人物。”
類似的討論爭言,已在讀書文儒人之間,漸漸傳開。
寧家坐席,寧恆見那錢家派出之人,所作之詩,好是好,但卻無任何驚豔的地方,不禁打趣道:“老三,二哥看這錢家那詩也並不怎樣嘛,平時見你在府中擺文濃墨的,要不,你上去試試?”
寧翰學品了一口茶,神態自若,搖搖頭,揮了揮手說道:“誒,二哥就莫要折煞三弟了,三弟自己那肚子裡的墨水,自己難道還不自知?”
說著,寧翰學目光望著前方,若有所思,然後極其恍然的說道。
“說起來,要真論詩文才學這方面,三弟恐是還不如大哥,以前小時候,大哥不僅在經商上面得心應手,那詩經古文,儒家經典不也是樣樣精通,老爺子那時候就說過一句話,要不是大哥是長子,要繼承家業....都想繼續送去書塾,參加科舉當文臣大官的。”
“哦,有這一句話?”
寧恆臉色一變,看上去也是頗為驚訝,細細詢問。
“二哥莫不是年紀大了不記事?那時你背古言背不上來,被書塾先生以戒尺掌手的時候,不就是大哥出來求情那先生,好說歹說,才免那皮肉之痛的嘛。”
“誒,還真是,被三弟你這樣說來,二哥我倒是記起來了,那時大哥還被街坊鄰居紛紛稱讚為‘神童’嘞,是不是?”
“對,對...”
這時,坐在主位的寧哲源,咳嗽幾聲,緩緩說道:“好了好了,你兩個也是,都是有家室,老大不小的人了,還提那黃毛之事作甚...”
“也是懷念舊情嘛....對了,大哥我們寧家何曾派人上去作詩啊?那黎青大家現在都不見其人應是一時半會來不了了,三弟見大哥剛剛派人出去,莫非....是在等那莊繇?”
說到此處時,氣氛不知為何明顯變得凝重或者說是,不輕鬆起來?
特別是那寧翰學說出一人名,莊繇。
這是何許人也?
那始終看向前方的寧哲源,也終是在這一刻,看向了右邊那正對自己一臉微笑的寧翰學,兩人相視而望。
呵...
寧哲源那永遠都是一張肅容的臉上,也是在此露出了一絲微笑。
人到中年,終究跟總角之年,有所不一樣了,世間萬物都會改變,更何況人心呢?
或許,也是從未變過?
錢家坐席,錢衛坐在主位,後方依舊是妻妾成群,亦有那一眾錢家子弟,以及那掌櫃、賬房、門客和客卿等等。
“這寧家怎麼還未派人?不會一個小試探,就沒人了吧?”
這時,錢家最大的管家左痣,在一旁不解說道。
“呵,左主管難道不知道,一顆蒼天大樹往往只需要一根中心主幹就可以了嘛?如若有三,那這大樹不論土下根鬚再如何多,扎得再如何深,終究承受不住。”
錢家主掌櫃,黃賈。
“噢?依黃掌櫃所言,是那寧家內部有所動盪?”
黃賈那油光滿面的臉上,笑而不語。
“寧哲源啊,寧哲源,老夫倒想看看這種殘局,你如何破。”
錢衛細細摸了摸茶杯,滿臉笑容,看上去心情大好。
只因剛剛飛鴿傳書,上面不過寥寥幾字:任務已成,刀客重傷,斷去一臂。
然而,這時場上再次引起一片喧囂,聲勢極大,似乎有什麼不得了的事情發生。
是那寧家作詩之人,已上場。
只要不是黎青,寧家派出誰錢衛都不會意外,甚至乎,黎青到不了場,那寧家在此次文比,已經宣告失敗。
噢?是她....
這寧哲源此次做法倒是有些死馬當活馬醫的意思了,錢衛眯著眼,臉上看不出任何情緒。
能引起在場之人如此大的反應,無他,只因那場上之人,是一女子...
從古至今,女子無才便是德的道理,已是在史書上被講爛了。
很快,那場中便有很多文人才子,開始指指點點起來,其中有那情緒激昂的小生,已是口吐那仁義道德,甚至有的都開始奮筆疾書,批判寧家派女子來參這文比詩會。
“大哥,這畢竟關乎著家族興衰,此舉怕是有些不妥過於兒戲了吧?”
寧恆看著那眼前女子,指著說道,臉容更是大吃一驚。
“大哥,莫不是已沒有後手?如若大房內沒有更好的文人儒士,那隨時都可喚三弟一聲啊,三弟府上,你也是知曉,最不缺的便是那讀書人了。”
說完,寧翰學一手捂著臉,聲音都是有些顫抖,似乎已是看到了寧家的未來,已是那家破人亡,慘絕人寰的境地。
隨後,有更多的那寧家子弟都開始紛紛勸說,有勸寧哲源趕快將那女子換下來,也有人訴說女子的婦人之人如何如何,亦有人說這文比詩會開門紅一定是要的,不然會影響後面文人的作詩發揮的....
當然,在場之人,只有兩人未曾說話,那便是林全父子。
這時,一位寧家極有聲望的老者,屬於那祖堂級別的老人物了,他看著尹舟不在,從而身為寧哲源貼身護衛的林全,那靈境高手,居然無半點反應。
上前,拍了拍肩膀,一臉著急道:“林族長,你趕快去勸勸哲源呀,他這是犯傻事啊,雖說黎大家一時半會沒到場,但也不能隨意派一女子上那如此盛大的詩會啊,不說輸贏,那外界今後如何看待我寧家,我們寧家之人在那陰曹地府下,又有何臉面見各位列祖列宗啊...”
說著,都是一陣咳嗽不斷,很是撕心裂肺。
林穆在一旁作揖,小輩之禮還是要到位的。
林全更是一手承託著那寧家老者,輕輕拍打著背,一臉語重心長的道:“寧老啊,不是林全不想去勸,主要是不能勸啊。”
“如何不能勸,林族長,你現在也是靈境高手了,按寧家規矩,你的話語權在寧家也是有幾分重量的啊...”
說著,那寧家老者就想拉著林全,往那寧哲源方向趕,生怕來不及,錯過了良好時機。
“那臺上女子,是犬子的孃親啊...”
“咳咳咳咳....林族長你剛說什麼,老夫年紀大了,耳朵不起事,耳背老毛病了,你可不知道,平時那家丁丫鬟的話,老夫都是隻聽半句的。”
說完,寧家老者還特意又挨近林全幾分。
“我說,那臺上女子,是在下的內人!妻子,結髮之妻!”
生怕老者耳背,林全聲音不僅渾厚大聲,還刻意再三強調了,兩人之間的關係。
林全有一妻,花滿樓琴女,吳玥。
之前,餘塵和餘靈兒,有過其林娘,吳姨之稱。
果不其然,一陣比之前還要更加猛烈的咳嗽聲音傳來,一旁青年林穆見此,忍住笑意。
此地的動靜,不小,眾人的目光紛紛望來,甚至早在之前就已有人將視線放在林全身上了,畢竟靈境高手的分量,在顧崢海之死後,更發顯得重了。
還不待那寧家之人有所反應,那臺上女子已經吟詩。
傳詩人,已是紛紛開口,迴響雲韻之閣。
“滄海遼闊無邊際,長風來去千萬裡。明波囂浪扶桑起,且振雲帆待遙濟。
天長水遠行無止,怒濤縱橫任遠馳。我懷壯心秋夢飛,君有豪情共吟詩。
運來遲,志不失。山高海深何厭之,人生會有得意時。”
女子之音,如琴絃微動,柔和之中,又將那巾幗不讓鬚眉的女子豪邁氣概,如乘風破浪般抒情而發,且不知為何,聲音大如巨鐘敲,整座閣樓,都在響徹迴盪,壓過傳詩人之喧,蓋過讀書人之囂,掩下商農間家常笑語...
無一人不心尖兒顫抖,如那雨天雷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