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剛剛升起,清風鎮流民營地便陷入騷亂。
平端長矛計程車兵拉成網,嚴厲地將流民從帳篷裡驅趕出來,強迫後者在空地上聚集。
彼得布萊克和彼得費雪也在其中。
巴德站在空地前方的馬車上,等待流民到齊。
他手中握著一根旗杆,旗杆上面沒有旗幟,而是用麻布袋罩著。
衣衫襤褸流民們靜靜地佇立,他們飢腸轆轆、疲憊不堪,眼神裡是麻木。
見營地內的人已經全部被帶過來,巴德放平旗杆,緩緩取下罩在旗杆頂端的麻布袋。
流民們忍不住低呼。
骯髒的粗麻布被扯掉。
一副黃金鑄就的大型聖徽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十二枚鴿子蛋大小的紅寶石縱橫鑲嵌在聖徽之上,反射出動人心魄的暈光。
不乏眼力好的人已經認出它是什麼。
“這是聖徒阿道斯的聖徽!聖物殘片就儲存在其中!”巴德雙手立旗杆於身前,掃視人群,厲聲催逼:“信奉唯一救主之人!立刻跪倒行禮!”
人群前方的一位老婦人最先匍匐在地上,
如同巨浪捲過,其他人紛紛隨她跪倒,就連士兵們也單膝跪地。
“我們在天上的主!”巴德高聲唸誦起主禱文。
眾人低聲跟讀:“我們在天上的主。”
巴德繼續唸誦:“願人們尊……”
他誦讀一句,眾人就跟著讀一句:“願人們尊……”
眾人齊聲祈禱,聲音匯聚在一起,越來越宏亮,許多人甚至流下眼淚。
連其他營地的流民也紛紛湧到各營圍欄旁邊,想要一瞧究竟。
“直到永遠!”誦畢,巴德劃禮:“起身吧!”
“直到永遠!”眾人隨著劃禮,站起身來。
巴德把交給身旁的伊什――甘水鎮的伊什。
甘水鎮的伊什神色激動,緊緊握著旗杆,不讓它傾斜半分。
在城破之日那場暴亂中,熱沃丹大教堂先是被洗劫,而後又被縱火。雖然火災很快被撲滅,但是教堂裡的貴重祭器也被搶奪一空。
巴德手中的聖阿道斯徽記,便是從罪犯手裡追繳而來。
“遵循主的旨意之人,你必將得救!”帶領眾人祈禱的巴德,自然而然地開始向眾人佈道:“很多個世紀以前……先知分開海洋,帶領人民進入荒野……”
他的佈道詞很簡單,只是講述經書裡記載的“先知分開海洋,帶領人們在荒野中游蕩四十年,最終抵達“流著奶和蜜之地”的故事。
巴德不是新教徒,也不是舊教神職人員,他無權代行儀式。
但是當他佈道的時候,所有人都聆聽。
佈道結束,綠心修道院的佃戶的兒子――吉拉德村的巴德,注視著流民們的雙眼,面無表情宣佈後者的命運:
“昨日,鐵峰郡軍管政府已透過《濟貧法令》。根據法令,全體流民即刻起受軍法約束,軍管政府將向你們提供糧食!房屋!農具!還有土地!”
巴德不容眾人思考,他的聲音冷漠而無情:“但從今日開始,你們將不再是完全的自由人。你們的身份等同於農奴,從此在屯墾農場內耕種和開荒!”
即便是最無知的流民,此刻也大吃一驚。
人群先是喃喃私語,聲音不斷擴散開,營地裡越來越嘈雜。
巴德厲聲大吼:“安靜!”
人們猛地閉上嘴巴,營地霎那間變得鴉雀無聲,這是棍棒教育的餘威。
“先知帶領人民在荒野行走整整四十年,方才進入應許之地。”巴德如同佈道一般,不容置疑地向流民宣判:“蒙共和國和主之洪恩,你們只需要七年!”
流民們都有些不知所以,就連士兵們也在仔細聽著。
秋風掠過營地,把巴德的聲音送到每個人耳中:“在主的見證之下,共和國與你們立下契約。作為農奴勞動三年之後,你們將自行轉為佃農,不再受軍法約束。再以佃農的身份勞動四年,你們將有資格贖買土地,恢復完全的自由身份,成為真正的自耕農。”
巴德開啟《審判書》,交給從熱沃丹帶來的佈告員:“點到誰的名字,誰就上前來。親吻聖徽,以聖父、聖子和聖靈之名!宣誓效忠!”
佈告員雙手接過《審判書》,他只是靠在市民大會上唱票、在集市念告示的賺份外快,哪裡經歷過這種場面。
他喉結翻動著,艱難念出第一個名字:“石壁村的彼得布萊克!”
聽到自己的名字被點到,彼得布萊克的雙腿不受控制地發抖。
他沒想到第一個被點到的就是他,他也根本沒聽清那位神父在說什麼。
他只是模糊地聽到“發糧食”、“發土地”和“當農奴”。
“好好活著,會有活路的”。
彼得布萊克突然想起那位不認識的先生說過的話。
他費勁嚥下一口唾沫,身體僵硬地走上前去,親吻黃金寶石打造的聖徽,宣誓效忠。
“臨水村的彼得坎貝爾!”巴德念出第二個名字。
沒人走出來。
巴德眯起眼睛,重複了一遍:“臨水村的彼得坎貝爾!”
一個年輕男人不情不願地走出人群,他乾瘦乾瘦的,眼睛卻很大,正滴溜溜地轉著。他的嘴有點歪,因此被登記為坎貝爾。
年輕男人磨磨蹭蹭走到馬車旁,卻不願親吻聖徽,他偷瞟“神父軍官”的臉色,支支吾吾地說:“大人,我不是農民,我是熱沃丹人,我不會種地。”
“那你為什麼登記時自稱是農民?”巴德面無表情地問。
年輕男人答不上來。
他本是熱沃丹的閒散無賴,城破那日想趁亂髮財,便在肩膀繫上紅繩上街搶劫。
哪知攻城的軍隊迅速轉頭鎮壓暴亂、恢復治安、圍捕趁火打劫者。
他害怕,便跟著流民出城,躲進流民營。甄別環節被他矇混過去,登記時他報的身份是佃農。
見對方不說話,巴德和氣地問:“你不想去種地?”
“大人。”無賴男子硬著頭皮回答:“我不會種。”
“可以。”
無賴男子大喜過望:“謝謝大人發善心!謝謝……”
巴德指著對方,看不到一絲情緒:“把他抓起來!”
伊什把旗杆甩給旁人,一腳踢倒無賴男子,幾下就把後者結結實實捆綁起來。
年輕的無賴這下徹底慌神:“大人!我願意去農場幹活!我願意去啊!”
“讓他閉嘴!”巴德喝令。
帶著鐵手套的伊什狠狠一記耳光,無賴男子被打得登時昏厥。
“不接受濟貧契約,就是罪犯。”巴德無情地向已經昏死的無賴下判決:“根據《濟貧法令》授予我的權力,我判處你二十年勞役。把他帶走!”
伊什把化名為彼得的熱沃丹無賴一路拖出營地,如同在拖一具屍體。
“你們只有兩條路可走!”巴德再次看向流民:“要麼,去屯墾農場種地!七年之後,拿回自由人身份;要麼,去服二十年的勞役,二十年後再自由!想要如何,你們自己選!下一個!”
“石壁村的彼得費雪!”佈告員顫抖著喊道。
剛才還在憐憫彼得布萊克的彼得.費雪,此刻卻嚇得快要尿褲子。
他咬緊牙關挪動腳步,旁的他沒聽明白,只聽懂兩個詞“七年”、“土地”。
他本就是個一無所有的長工,再差也不會失去更多。
彼得“死魚眼”費雪走到馬車旁,低頭親吻聖徽,宣誓效忠。
在彼得布萊克和彼得費雪的帶頭之下,其他人無論自願或不自願,都順從地接受了他們的命運。
即便他們想反抗,也做不到。
溫特斯和巴德對流民的控制分為三階段:
一階段,不讓一個流民走脫;
二階段,找出那些混入農民的匪徒、流氓,揀選出流民裡的工匠和自耕農,登記剩餘的無地農夫;
三階段,把流民大部隊拆散,阻斷各部分相互呼應、勾連。
到了第三階段,兩萬餘流民被分流為十六營。
每營多則兩千人,少則不到九百,其中接近三分之一是小孩。
雖然各營流民仍舊遠超巴德手上士兵的數量,但是憑藉三個百人隊,已經可以輕鬆鎮壓任何一處單獨營地。
而且許多逃難農夫拖家帶口,就算想反抗,也要顧慮家人,他們是沒有戰鬥力的。
拖家帶口的農夫們並不牴觸這份“契約”,他們迫切想為妻兒老小找到口吃的。
有農夫心中不願,但被點到名字以後還是像其他人一樣走到馬車旁、親吻聖徽、宣誓效忠――連他們自己也不知道為何會這樣做。
……
巴德看著流民一個接一個走上前來,他想起昨天在駐屯所的會議室,他對夥伴們說得話:
“發地?發什麼地?我們不是在建造烏托邦!”
“自耕農要有地,我們哪有地給他們?耕地都有主,沒主的那是荒地!自耕農要有房,我們哪來房子給他們?自耕農要牲口、犁具,我們同樣給不了!”
“我們不可能讓流民搖身一變成為自耕農!更別說我從沒想過要這樣幹!”
“別想著拯救世界,扮演救世主比當一個純粹的壞人更遭怨恨。農民能接受你像貴族那樣對待他們,但他們不能接受你是個好人!”
“他們能接受一個神作為救世主,但他們不能接受一個人做為救世主!”
“你給他們發地、發糧,他們也許會短暫的把你視為神!但當有一天他們發現你是人的時候,就會立刻唾棄你、背叛你。”
“所以我們所作所為,都要從我們的利益出發。只有這樣,將來有一天他們背叛我們的時候,我們才能夠不發怨言地接受。”
“如果有人認為這是壓榨!那我就是要壓榨他們!”
“別想拯救所有人,那是唯有神才能做到的偉業。”巴德攥著拳頭,直視溫特斯的雙眼:“能拯救一半的人,我們就可以安心地上天堂,或是下地獄。”
……
清風鎮營地的流民盡數宣誓,巴德命人把公文張貼在營地的告示板上。
次日一早,便將動身向鐵峰郡南八鎮遷徙,其他十五個“營”也會依次開拔。
巴德要把流民們盡數帶到狼屯鎮、黑水鎮、五獒鎮、牛蹄谷和小石鎮去。
那裡是鐵峰郡最西南端、最荒涼的土地,也是離敵人最遠的地方。
他知道絕大多數流民根本沒聽全他在講什麼,他也沒時間仔細地給流民們說明。但是沒關係,他們慢慢會懂的。
“走!”巴德踩鐙上馬,接過聖阿道斯徽記:“去下一個營地。”
……
相比流民營的肅殺和沉悶,溫特斯那裡的氣氛則比較輕鬆。
大戰在即,流民營的大小事務由巴德和梅森接手。
溫特斯的精力全部投入到重新整編軍隊上。
其中最主要的內容,是把抓來的羅納德部俘虜真正變成他的兵。
原本,蒙塔涅駐屯官想要揀選精壯流民入伍,但很快他就發現完全無需這樣做。
因為羅納德少校已經替他完成了這項工作。
羅納德麾下的部隊,就是由流民中最強壯的成年男性組成。
而且前熱沃丹駐屯所的軍官們,還對這些“新兵”進行了基礎的軍事訓練。
募兵、練兵,可敬的羅納德少校一手包辦,為溫特斯省下不少事。
原本屬於羅納德的四個大隊,現在共有四個去向。
三個百人隊被巴德、安德烈和梅森帶走;
還有一小部分目前在狼鎮的“勞役農場”――就是出城徵糧被溫特斯伏擊那些。
薩木金帶領狼鎮各村的民兵負責看管他們,按照溫特斯的安排,想來他們應該正在砍樹、蓋房子。
另外一小部分在撤退路上開了小差,那時候他們還是羅納德的兵。
剩下的都被溫特斯俘虜,共計人數1178人。
溫特斯先是將出身熱沃丹計程車兵統統剔除。
而後,又補充進少量流民中的精壯。
最後,他把自己的舊部委任為新部隊的十夫長和百夫長。
按照溫特斯的編制方法,新部隊被重整為一百支箭,1200人。
如果是常備軍,這個規模已經可以使用方陣戰術。
但是溫特斯手上缺少火槍,所以這一百支箭全都是長矛手。
在過去的帝國軍制中,會將不同封地、郡、州招募計程車兵單獨編為團。
“團”不僅是軍事編制,也是募兵和行政單位,很符合溫特斯這支部隊的現狀。
所謂溫特斯給這1200名士兵的暫定番號為,暫定下轄十個百人隊。
除此之外還有巴德、安德烈和梅森的三個百人隊“舊部”,編制在步兵團之外。
溫特斯原本打算把這些有過戰鬥經歷計程車兵摻進新部隊裡,但是新墾地軍團的反擊來得太快,來不及讓新部隊形成戰鬥力。
那麼與其鬆開五指,不如攥緊拳頭。
所以溫特斯暫時沒有大動他麾下目前最可靠的三支百人隊,只是抽調其中一部分老兵充任鐵峰郡步兵團的軍事。
他的部隊如今有了血肉,也有了骨骼,但這支軍隊仍舊是行屍走肉,甚至不足以稱為軍隊。
他們不過是一群混口麵包吃的流民罷了。
這支軍隊缺少靈魂。
接下來,溫特斯必須得讓這些士兵真正成為他的“戰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