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楚帝國承順二年,明崇禎九年。
八月二十四日,微風,宜出殯。
南昌城頭上,一群人面帶憂愁,甚至帶著些許驚慌看著城外!
在他們的視線裡,其實城外並沒有預料中密密麻麻穿著灰色軍服的楚賊,只有大片的壕溝和胸牆,以及在壕溝胸牆裡若隱若現的少數灰色身影。
只有在遠處兩三里外的地方才有看見一片楚賊的營寨,但是這些營寨也是依託地形構築,和南城城牆方向還間隔了起伏的低矮地形,所以哪怕是在城頭上,也很難很清楚全貌。
哪怕視線中,他們並沒能看見太多的楚軍,但是這並不影響他們的驚恐!
因為此時此刻,南城城外是真的有上萬楚賊!
前兩天的時候,南昌城外突然就來了一支灰賊騎兵,這支楚賊騎兵抵達南昌後也沒有攻城,而是直接把城外給徹底堵死了,連帶水路都是先用火炮,然後用強行徵收的船隻停泊,直接把贛江水道都給堵死了。
如此一來,眾多想要逃出城去躲避戰爭的權貴士紳們就出不去了。
嗯,其實他們也可以出去的,畢竟地方那麼多,楚軍的騎兵封鎖也不可能真的五步一人,十步一崗,你孤身出逃的話人家楚軍騎兵也發現不了你。
但是孤身出逃的話,那麼大量的錢糧可就帶不走了。
對於小門小戶來說,可以隨身就能把金銀細軟給帶走了。
但是對於那些權貴大戶來說,人家的財物是需要馬車來運輸的。
而實際上,這些權貴大戶,準確的說是他們的金銀細軟糧食等才是楚軍騎兵的真正封鎖目標,至於那些小門小戶楚軍其實懶得管的。
乃至權貴大戶們的個人,其實楚軍也是沒什麼興趣。
只要你不帶著大批錢糧出逃,你愛去那去那。
所以這兩天,依舊有不少人從城內出逃,然後孤身穿過楚軍的封鎖線逃到其他地方躲避戰爭。
但是……
城內的大批金銀細軟錢糧們,除了少數偷偷摸摸被運輸出去的話,絕大部分還在城內。
而這,對於楚軍來說就足夠了。
楚賊騎兵抵達後不久,又有近萬楚賊抵達,而這一次來的楚賊不僅僅有大批的步兵,還有大批的火炮。
這個時候,城內眾人就知道,如果再不做些什麼,他們所在的南昌很快就要步九江的後塵,即將陷入楚賊之手了,而在場諸人恐怕都不會有什麼好下場。
江西巡撫解學龍道:“大敵當前,諸位可有退敵良策?”
然而他左右以及身後的一群人文武官員們卻是一個個沉默著都沒人說話。
江西巡撫解學龍見沒人說話,當即看向其中一個武將道:“李副將,你是和楚賊多次交手的老將了,對楚賊所知甚多,以你之見,當如何退敵?”
那中年李副將聽罷,支支吾吾道:“楚賊來勢兇猛,又有數十位紅夷大炮,我等斷不可浪戰,當穩固城防為要!”
江西巡撫解學龍道:“倘若楚賊以紅夷大炮轟擊城牆,輔以重甲攻城呢?”
李副將此時表情尷尬,見巡撫大人盯著自己,當即深吸了口氣朗聲道:“唯死戰爾,楚賊如果攻城,我等必定拼死力抗,於南昌共存亡!”
這話一說話,邊上就有人譏笑道:“共存亡?德安已經亡了好些天了,你李從德還不是好端端的站在這裡!”
李從德副將聽到這話,當即臉色大變,一副憤怒的表情扭頭看向對方……不過當他看到邊上的是一個穿著紅袍的文官時,當即就低下了頭!
那是江西按察使司副使黃興文。
這個正四品文官,他惹不起!
前文說過,明王朝,尤其是中後期後武將的地位是非常低下的,對上文官,尤其是那些管理兵事的文官,甭管對方品級如何,基本都是被壓的死死的。
而這個黃興文,作為按察副使,說起品級也只是個正四品而已,而傳統按察副使如果不署理兵備事的話,其實也沒啥特殊權利,黃興文完全可以不搭理。
哪怕是按察副使的頂頭上司,也就是正三品的江西按察使其實也沒啥多大的實權。
但是黃興文不一樣……這個人是署理兵備事的,巡行瑞州府、袁州府、臨江府、吉安府部分縣、南昌府西部各縣等地,監上述各府駐兵,大體上就是巡行江西西部各府縣並監軍。
這個職務是什麼概念呢?
可以參考史可法,史可法在擔任安廬巡撫之前,就是以按察副使的頭銜,巡行江北各州府,監江北軍。
同樣是按察副使,但是彼此間的權力地位差距大了去。
明王朝的官,尤其是文官的政治地位高低,和品級,本官職務沒啥太大關係,看重的是差遣!
一票巡撫也不過正四品,本官只是個小小的僉都御史而已。
而那些能左右朝堂局勢的科道言官,更是隻有區區七品!
哪怕是內閣大佬們,很多也只有四品,五品……
而很多二品,三品的文官們,其實也就那樣,比如說布政使,說是從二品了,但是見著以正四品僉都御史本官的巡撫,那都不敢喘大氣的。
這個正四品的按察副使,就是這麼一個很特殊的職務。
主要是這個職務,可以出任幾種比較特殊的差遣,比如提學,比如兵備。
提學這個就是人們常說的學政,這個職務可是非常清貴的職務,主持全省的學政事務,並且擁有極為重要的許可權,那就是主持鄉試。
乃是文官大佬們從政生涯裡,用來招納門生的重要途徑。
想要當大佬,這手底下沒幾個能打的學生怎麼行。
同時,這個按察副使也可以被派遣去主持兵備事,到了戰爭期間,少數的按察副使就被任命巡行各府,充任監軍。
如此的話,其政治地位將會急劇飆升,名義上的頂頭上司按察使以及地方上名義上的最高行政長官布政使、軍事指揮官都指揮使在有監軍許可權的按察副使面前,通通都得靠邊站。
為什麼?
因為監軍後的按察副使,如果幹得好了,撈一個知兵名聲的話,那麼分分鐘就可以奔著巡撫去了,嗯,崇禎朝的巡撫換的很頻繁的,尤其是有戰事爆發的地區,三天兩頭就將會換一個巡撫。
甚至以如今崇禎換六部侍郎、尚書的速度,幹多幾年說不準就能混一個兵部右侍郎,乃至兵部尚書去了。
遠的侍郎尚書不缺說,且說巡撫。
這巡撫在明朝後期妥妥的封疆大臣,權勢極重。
如今的黃興文,就是走在這條正確的道路上。
而此人的這個職務,也不是說江西內部,乃至江西巡撫解學龍可以決定的,而是總督東線各省軍務,坐鎮應天府金陵城的王家禎親自提拔舉薦的。
此人在江西地面上,其政治地位大體上能排第四。
僅次於安廬巡撫史可法、江西巡撫解學龍、南贛巡撫三人之下。
面對這樣的一箇中佬,潛在的大佬,哪怕是李從德已經是副將,哪怕他在軍中地位已經僅次於總兵了,但是依舊不敢有任何放肆。
說起來,其實李從德在軍隊內的實際地位,其實和那些總兵們也沒多大區別了。
畢竟明廷裡,總兵和副總兵,並不是上下級的關係,他們之間的關係是總兵帶的兵多一些,副總兵帶的兵少一些而已。
一個總兵,是不可能指揮一個副總兵去打仗的,沒那個權力。
畢竟這兩都有著共同的頂頭上司,巡撫;
還有著共同的副上司,以按察副使或布政司參政本官出任的監軍。
如此的李從德,在軍隊內也算混的可以了,然而在黃興文面前,還是得乖乖趴著!
所以看見黃興文出口訓斥他,李從德也只是露出一絲尷尬的笑。
黃興文卻是沒有再搭理他,而是又上前一步到了江西巡撫解學龍面前道:“僉憲,如今賊軍勢大,當火速徵調城內青壯,誓死守城!”
哼!
解學龍看了眼前的這個中年文官一樣,表情不變,但是內心裡卻是厭惡無比。
他對這個黃興文很不喜歡。
理由很簡單!
江西這破地方,看似是一個省,但實際上歸他這個巡撫管的地方卻是沒多少。
南邊的贛州等幾個州府,那是人家南贛巡撫的地盤。
北邊的九江府本來還算是他這個江西巡撫的地盤,但是自從朝廷設立安廬巡撫後,為了統籌東線防務,直接把九江府連帶著南康府都劃歸給了安廬巡撫管轄。
這樣一來,解學龍這個江西巡撫就更加尷尬了,管轄的地盤只剩下江西中部地區。
這本來就已經夠倒黴的了,但是王家禎到任江南後,舉薦了黃興文出任江西按察副使,巡行吉安府等地並監軍。
而且這個黃興文還是個有來頭的人,人家之前在江南擔任按察僉事,跟著史可法混過一段時間,說是個知兵的。
說白了,就是王家禎覺得解學龍這個江西巡撫不靠譜,然後把黃興文派過來,說是按察副使呢,但實際上卻掌控了江西巡撫麾下僅剩下不多的半數兵力。
解學龍心中要是能爽才是怪事了。
如今這人又說徵調青壯,就更讓解學龍不爽了。
城內如今官倉空空,怎麼徵調青壯?而且這個黃興文口中的徵調青壯,可不是說徵調部分,昨天晚上的時候,黃興文就找到他,說要把城內所有青壯都一股腦都徵調了,而且還是打算把這些青壯們直接派上城頭和楚賊廝殺。
這簡直神經病!
先不提能不能養得起這麼多青壯民夫,就算養得起也不能說真的把青壯派上城頭和楚賊廝殺的。
沒有經過軍事訓練的青壯,幹一些輔助類的事務都還好,比如幫忙修築工事,守城的時候燒水扔石頭之類的都還可以。
但是你真讓他們和楚賊廝殺,那是讓他們去送死。
如此情況下,還要把青壯都徵召起來派上城頭,那純粹是讓城內青壯去送死。
他解學龍巡撫江西多年,雖然沒說真的做到愛民如子的地步,但是也算是勉強對得住自己的良心,至少不會搞什麼屠殺,讓青壯們去送死這種事,相反他任上也算是幹了不少實事,尤其是剿滅了不少的盜匪,平定了地方,給當地帶來了比較穩定的生活。
如此楚賊圍城,他雖然也徵召來一批青壯民夫協助守城,但是也只徵召了一部分人而已。
可沒打算和黃興文那樣喪心病狂,直接把所有老百姓趕上城頭,只是為了消耗楚賊的彈藥。
這種事,他幹不出來。
所以解學龍道:“城內勉強能戰之青壯已經盡數徵召,餘者皆為老弱病殘,徵召徒耗錢糧亦無大用,此事不用再提!”
解學龍心中很清楚,以目前南昌城內的局勢,徵召民夫與否,並不會影響到南昌城最後的結局:城破人亡!
甚至連逃都逃不出去!
既然如此,何必生靈塗炭呢!
解學龍嘆了口氣,然後帶著官員轉身下了城牆。
而當這些南昌城內的高階文武官員們愁眉苦臉的時候,南昌西城門附近的一棟院落裡,幾個明軍中低階武將們也是聚集在一起。
只見其中一箇中年遊擊道:“如今這南昌也是守不住了!”
邊上的一個年輕守備也是道:“王哥說的對嗎,城外可是有一萬多楚賊呢,怎麼打,打不了的!”
只見這年輕守備繼續道:“如今我們城內將士不足五千,不是軍心士氣全無的潰兵,就是老少殘弱,能提刀上陣的人恐怕半數都還不到。”
“而且我們現在連門紅夷大炮都沒有,別說紅夷大炮了,就算是將軍炮,佛郎機這等舊炮也沒多少,拿什麼對抗楚賊裡的紅夷大炮?”
“你們之前也都看見了,楚賊過來的時候,可是拉了幾十門紅夷大炮呢,其中不乏可打九斤炮子的重炮。”
“沒有紅夷大炮與之抗衡,這城牆旦夕之間就會化為廢墟。”
“不提火炮,即便是步卒的火槍盔甲刀劍長矛也不多,新式火槍一支都沒有,鳥銃不過兩百杆!”
“而披甲戰兵全軍加起來也才四百之數。”
“人家楚賊呢,披甲數千都是少的,哪怕是楚賊裡的那些火槍手可都是披輕甲的。”
這個守備越說激動:“這怎麼守?根本就不可能守得住!”
“哥幾個和我一樣,都是一路從德安逃過來的,也是見識過楚賊的厲害,當初的德安雖然城更小,但是實力比現在強多了,這樣都沒能守住,如今南昌怎麼可能守得住!”
說到這裡,這個年輕守備環視一圈:“先前我們也在德安奮戰殺賊,那麼多兄弟們都死傷了,也算是對得住朝廷了。”
“如今南昌城破在即,我們也是時候為自己,為家人們考慮考慮了。”
這人此話一出,當即其他幾個人都是看向了他,一個個面色各異,也不知道都在想些什麼。
良久,王遊擊才開口道:“錢守備你是說突圍?如今城外楚賊上萬,又有千餘精騎,突圍談何容易。”
錢守備卻是微微搖頭,再一次環視眾人,然後深吸了口氣道:“為什麼要突圍?我們可以直接獻城投楚,憑藉獻城之功換一場潑天富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