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梁城上,耶律淳驚得瞪直了眼,萬料不到老曹這般潑悍,竟是真個狠下心腸,把那些權臣棄之不顧。
至於底下兵將,衝勢一起,面前便是座山,也自要踏平了,何況區區百十個宋人?便是耶律淳有心叫停,急切間也難約束得住。
只有秦檜還在咬牙切齒叫罵——
老曹把一干權臣棄若敝履,於他而言便似唇亡齒寒一般,雖然事不關己,實有切膚之痛。
因此不斷詛咒,聲稱要把此事傳諸天下,鼓動那些人的門生故吏同老曹為難,從此四面樹敵。
耶律大石望他一眼,冷冷道:“勸你休做這般白功,這個武植,看似魯莽,其實此舉正是破局良策。至於指望這些死鬼的餘黨為難他……呵呵,他若真個搶回了汴梁,天下第一名將立地而成,他不為難別人,已是阿彌陀佛,何人敢來撩他虎鬚?”
秦檜這人,雖是個聰明絕頂角色,但也難免為知見所障,搖頭不信:“此言不然!有宋一朝,文貴武賤,此非一日之寒。他武植便立下大功,也不過是個成氣候的軍頭,安能抗得過百年風俗?他比狄青狄武襄如何?”
耶律大石哂笑道:“狄青於疆場廝殺,固然冠絕當世,真論胸襟銳氣,安足與武植並論?武植跨海出兵搶我幽燕,此事你等滿朝文武誰知?單此一事,便非狄青所可媲美。你真要把他比作旁人,倒是有一個更加合適。”
此論一出,不止秦檜,連耶律淳、蕭幹都不由好奇:“是誰?”
耶律大石微微仰起面孔,滿面警惕望著城外,幽幽說道:“魏武帝曹操。”
蕭干連連點頭:“罷了!此人不是有個綽號,便叫‘武孟德’!”
秦檜倒吸一口涼氣:“伱是說,武植竟心懷不臣?”
耶律大石冷笑不言,蕭幹卻搖頭笑道:“在你南朝,真正忠君的臣子,才叫舉目皆敵,又豈能做成大事?”
耶律淳強笑道:“隨他是曹操,還是孫權劉備,他要化蛟成龍,還須過朕這一關!今日他若死在汴梁城下,甚麼雄心野望,一併成虛。”
耶律大石幽幽道:“若是如此,便是最好,只怕……殺他不易。”
秦檜忽然原地一蹦,尖叫道:“追上了、追上了!”
眾人精神一振,果然望見遼國三軍,已追到曹操隊伍尾後。
說時遲、那時快!
只聽宋軍營寨中,一聲梆子響,隨即轟隆一聲,數百石砲,一時齊發,漫天大小石塊,如雨而落,三路遼軍,頓時打倒一片,人喊馬嘶亂作一團。
這若是一般宋軍,忽然捱上一輪砲雨,怕是當場便要分崩離析。然而三個領軍遼將,也都經歷了不少大陣仗,值此變化,齊齊高呼,激勵士氣,引著眾軍繼續前突。
可是“轟天雷”凌振,真不枉了叫做天下第一砲手!這些石砲造時,他無日無夜伴著工匠,稍有不合尺寸,便令拆了重來,因此質地做工,屆屬上乘。臨陣指揮,更是如臂使指,使那些砲車發射頻率大為提升。
不多時,又是兩三輪石砲激射,遼國三路兵馬,都打得楞立原地,陣勢也自散亂開來。
耶律淳狠狠一錘城牆:“唉!終是吃他逃了。”
話音方落,卻見已至營門的老曹將馬一勒,單手提了李清照下馬,輕輕一推,交給接應來的扈三娘,自身拉轉馬頭,揮刀一指,麾下五員大將,三千軍卒,齊齊大吼,反身朝遼軍撲來。
李清照呆呆問道:“三娘!武大、大官人,他、他不進來麼?”
扈三娘滿面紅光,得意道:“進什麼來!不見遼軍已亂,此時不殺敵,更待何時!”
扭頭叫道:“劉大哥,替我照顧好李家姐姐,我隨夫君殺敵去。”
劉延慶快步趕來:“弟妹放心,老劉這手箭法,便是十萬遼軍來,也自護你姐妹無恙——你自己也要多加小心。”
扈三娘一點頭,拔刀上馬,桃腮杏眸,殺機流動。
李清照看她英姿颯爽模樣,哪裡似往日抱了孩兒傻笑的少婦?不由心折,忍不住叫道:“三娘妹子,你真威風!姐姐恨不能有你這身手,也替國家殺敵。”
扈三娘豪邁大笑:“姐姐仙女一般人兒,如何做得這等粗魯勾當?且不多說,妹子去了!”
說罷一拍馬,和張俊兩個,領著八千軍卒,緊隨老曹殺出。
劉延慶望李清照望夫石般勾頭往外看,心裡好笑,上前道:“夫人,這裡不是安全所在,若要觀陣,不妨上樓。”
李清照猛然醒悟,連忙謝過劉延慶,扯起裙腳,也顧不得仕女風儀,飛奔上了南青州巍峨樓臺。
爬到一半,忽然想起:啊喲!武官人放了我下來,他麾下史教頭,似乎忘了放明誠下馬,便徑直殺敵去了……
趙明誠此時,橫在史文恭鞍上,真正是肝膽俱裂,鼻涕眼淚糊了滿臉,大張著口,發出無意義的怪叫。
他這個視角,當真妙到極處,眼見對面契丹騎士,臉上流著熱汗,滿臉猙獰衝來,雙方飛速接近,以至於幾乎能感受到對方戰馬的鼻息!至於馬蹄踏過,濺起的泥塵,更是看得清晰無比。
那騎士雙目瞪得幾乎裂開,高舉一口砍刀,野狼一般長嚎:“嗚哇哇哇呀呀呀!”趙明誠也不由跟著大叫:“媽媽哎哎哎哎呀!”
隨即一道勁風,從他腦後掠起,只聽“┗|`O′|┛嗷嗚吼吼吼~~”一聲詭異無比的怪嘯,一杆長槍彷彿憑空出現,惡狠狠扎入那騎士心窩。
趙明誠清清楚楚看見,n那人胸前甲鏡,先是微微一凹,隨即咔嚓一下碎裂,那槍頭伴著怪嘯,狠狠往裡一探,隨即抽出,留下碗口大的血肉窟窿——
飛濺的汙血、碎裂的骨頭,以及契丹騎士口中噴出的口涎、血沫,帶著腥氣、臭氣,劈頭蓋臉打在趙明誠的臉上、嘴裡。
噗通。
契丹騎士落馬,雙眼大睜,帶著絕望死意,盯住了趙明誠,口角一張一合,不斷湧出近乎黑色的血漿,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響。
趙明誠博學多才,恍惚聽出,這似乎是幽州一帶,契丹人世代相傳的小調。
他被嚇得閉上了嘴,隨即就察覺出嘴裡的異樣——滑膩膩的可能是血,硬邦邦的也許是骨頭渣子,軟軟有點嚼勁的,說不定是心臟的碎末……
哇的一聲,趙明誠海嘯山崩一般狂吐。
但才吐了兩口,怪嘯之聲又起,隨即不斷傳蕩耳邊,而一股一股的熱血,乃至形形色色的人體零件,也一陣一陣迎面打在他臉上、身上。
趙明誠此刻心智,半點不由自主,只是本能地嚎叫,又本能地嘔吐,在近乎永無止境的輪迴裡,他內心深處僅有的一點清明,彷彿陡然弄明白了處境:是了!我已深陷地獄!刀山火海,惡鬼修羅!
那不斷在耳邊響起的怪嘯,便是地獄終日不息的陰風罷!
趙明誠漸漸不叫了,他愣愣看著前方。
看著一個個模樣不同、神態卻同樣猙獰瘋狂的契丹人,在一杆長槍的揮舞下,或是頭顱炸裂、或是咽喉扎穿、或是心口刺破……用諸般慘烈姿勢死在自己眼前。
地面飛快後退,把一雙雙不瞑目的眼,一具具抽搐的身體,不斷棄之背後。
只是那些絕望的眼神,那些顫動的皮肉,盡數深深刻入他的記憶,再難揮去。
不知何時,渾身灑遍血漿,彷彿從血海深處爬出的趙明誠,忽然嘴巴一咧,“哦哦哦、嚯嚯嚯”的怪笑起來。
他的左眼大睜,彷彿要看清下一個死在面前的人,究竟是怎樣的死法。右眼卻眯成一條線,彷彿被眼前的一切逼得不敢睜眼。
他的唇角一邊上揚,不斷髮出嘻嘻嚯嚯的怪笑,一邊下垂,偶爾發出啊啊呀呀的驚呼。
這便讓他被血漿染遍的面孔,呈現出一種詭異的扭曲。
雪驌驦已經變成了血驌驦,史文恭自老曹回身拔刀的瞬間,身先士卒衝鋒,馬不停蹄衝入遼軍,鬼哭槍縱橫開闔,直殺得人成血人、馬成紅馬,
不得不說,殘遼這些兵馬,一路連勝宋兵,又幾番逼退了鄭州金兵,便似鋼刀百鍊,鋒銳已成。
於史文恭看來,在他所交手兵馬中,也僅僅輸了女真本族兵馬一籌,卻堪與怨軍精銳媲美。
殘遼十餘萬兵馬,若都有這般戰力,足可橫掃宋境!史文恭心中想到——所幸漢家天下,尚有吾兄!尚有我等!
既有我等,當殺盡這些異族強兵!
史文恭於亂戰之中,恍然有悟,出招之際,漸漸愈發狠辣、陰毒,不留一絲餘地於人,亦不留一絲餘地於己。
這般殺法,本是武者大忌,所謂過剛亦折,便是其中道理。
然而史文恭身軀、武藝,千錘百煉,隱隱竟於絕境之中,走出一條別樣的生路來。
別人只看他槍勢越發兇狠,彷彿每一招都要同人以命換命,卻難以察覺他心若冰雪,長呼慢息,周身力道滾滾如江河,看似每一招都使老了招式,然而老陽生少陰,於一往無前之中,卻又隱藏一股常人難以察覺的回力。
只可惜今日大戰,並無丐幫高手在場,不然當能指出:咦!這廝槍法,怎麼同我們幫中一套絕學頗有相似處?若是丐幫幫主在此,則更能看得分明:呀!這不是亢龍有悔的悔麼?
史文恭一心沉浸去殺戮,倒是忘了鞍前還有個人兒——
這要賴雪驌驦過於給力!一般戰馬,豈能載了兩人還這般縱橫如龍?
汴梁城上,耶律淳等人眼睜睜望著幾陣石砲,打亂了自家兵馬節奏,隨即武植領本部三千人,悍然反衝,而他營中,又有七八千兵馬殺出,就在平地上相互絞殺成一團,都不由先驚後喜。
蕭幹以點兵之法,默默數了老曹兵馬,歡喜道:“他上陣兵馬,已有一萬一千之數!按先前探馬所察,此刻營中至多兩千人,其中半數都是砲兵,餘下的縱然傾巢而出,也不足為慮。我軍雖然被他壓制,畢竟也只有一萬五千人,如果此時大軍出動,一舉滅其何難?”
殘遼犯宋,幾番廝殺後,至於十餘萬人,後來雖然也招募了些百姓、降軍,又添數萬,卻都是不堪大用的。
除了各地州府留守的,汴梁城中遼兵,共是八萬之數,如今兩個皇侄和耶律佛頂領出萬五,城中兵馬,足足還有六萬餘眾。
耶律淳思忖片刻,眼神中露出決絕之意,咬牙道:“好!便依蕭大王所言,你我三人,各領萬五人馬出城,依舊自三門而出,一舉滅殺此獠!”
說罷大喝:“吾兒何在!”
一個十六七歲少年赳赳而出:“父皇,阿撒在此!”
耶律阿撒,耶律淳愛子,如今乃是太子之位。
耶律淳道:“我出兵後,你謹守城池,萬萬不可有誤。”
少年臉上掠過一絲激動之意,跪下道:“兒臣身在,則汴梁在!”
耶律淳大笑,示意蕭幹、耶律大石道:“趙官家有此獅兒乎?”
蕭幹亦笑,溫言道:“我留金臣阿古者在此,助太子守城。”
金臣阿古者乃是蕭幹麾下愛將,忠心耿耿,力敵萬夫,耶律淳聽了連連點頭:“有此人幫助,愈發可靠。”
當下三人各自領軍,依舊從南城三門分別殺出。
李清照在樓臺上觀戰,本來見曹操領兵,以少擊多,殺得遼軍四分五裂,明顯大佔上風,喜極忘形,連連跳腳拍手,惹得不遠處劉延慶不斷斜睨:這個婆娘,看著也有三十餘歲,長相也不過稱得清秀,不料歡喜之際,卻和少女一般,這等心性才是當真可愛,我那賢弟,果然慧眼不凡。
然而又過片刻,怪獸一般橫陳於大地的汴梁雄城,左中右三道城門齊開,洪流一般遼軍,黑壓壓衝出,便似三道黑煙,滾滾襲向戰團。
李清照臉色頓時蒼白,“哎呀”一聲驚叫,倉皇四顧,看向劉延慶:“劉將軍,我們營中還有多少人馬?”
劉延慶看著遼軍衝來之勢,雖然不在場中,也不由面色微變:“我們營中?還、還有兩千人左右,其中一半都是砲手,另外一半的一半,臨時充作砲手。”
話音未落,凌振已然下令發砲,那些砲車調整了角度,石頭劃過高高弧線,都往戰陣之外打去,然而三道洪流,依舊停也不停衝來。
李清照見了越發驚慌:“哎呀,投石車也擋不住他!這可如何是好,劉將軍,還請快想辦法。”
一時間,已忍不住按住了窗欞,心道:我遭遼人擒了一遭,如今幸得大郎救回,若他真個兵敗,我豈肯再做俘虜?他若敗亡,我便就此跳下,也算和他同生共死!
心中正發狠,便聽劉延慶道:“我若有辦法,此刻我早在陣上殺敵也。夫人不必擔心,我家元帥自有後手。”
李清照正要說:什麼後手,能擋住這些如狼似虎遼兵……話未出口,便聽陣中海螺嗚嗚吹響,劉延慶神色一動,探出頭大叫:“擊鼓!擊鼓!”
早已備下的一百面大鼓,同時響起,鼓聲遠傳數十里外,劉延慶半個身子都彈出窗外,望著東邊看了良久,忽然伸手一指:“來也!來也!哈哈哈哈哈,我家武帥,算計無雙!”
李清照連忙探身,盡力望東看去,卻見滾滾煙塵遮地覓天,煙塵中隱隱有千軍萬馬,飛速往這邊戰場殺來。
佳人獨自望高臺,始見何為蓋世才。天下踏翻兄弟在,英雄無數向西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