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陸佰陸拾貳回 一腔熱血響如潮

卻說呼延灼報名而戰,自稱“雙鞭”,手綽長槍一杆。

這本也沒什麼,不知何故婁室就發了怒,咬牙道:“你這等宋狗,總是一般奸詐,受死!”大刀掄起,便同呼延灼交戰。

韓存保本也有意去戰婁室,只是慢了一步,嘆息道:“這呼延家後生的馬匹倒快!唉,吾等去歲在應州決戰遼兵,眼見要勝,便是這狗才殺出,以至功虧一簣,一戰害死我軍多少將士?便連李從吉李節度也吃他殺了,吾只恨不能親手殺他報仇。”

老曹哈哈一笑,揶揄道:“韓節度,據武某所知,那日金狗殺到,氣焰囂狂,你等眾將卻都怕背了兩國盟約,不敢與戰。好傢伙,赫赫十三萬大軍,身上披的是甲,手上拿的是刀,卻一個個只知奔逃,吃兩萬金狗一陣殺得大潰,只有岳飛小兄弟四個,領了千把人反抗,稍微為我漢兒挽得一絲臉面,不知是也不是?”

韓存保老臉一紅,強辯道:“老種相公不肯輕啟戰端,韓某有什麼辦法?你道吾韓某人是貪生怕死之輩乎?”

曹操笑吟吟擺手:“不敢不敢,韓節度軍中宿將,自然顧慮也多,比不得岳飛那等少年兒郎一腔血勇,也自尋常。況且此次韓節度隨老種相公領得殘兵,義赴太原,風骨也自可見,武某隻是感嘆,大宋軍將,多有善戰好漢,如何卻是屢戰屢敗?以至半壁江山都殘破如此。”

韓存保待要反駁,轉念想想當下局勢,不由長嘆一聲,呆呆無言。

周侗在一旁,殺得氣喘吁吁、汗流浹背,本來避過臉不去看老曹,聽得提及他心心念唸的愛徒岳飛,躊躇半晌,終於忍不住過來,馬上抱拳:“‘武孟德’,好久不見。”

老曹扭頭一看,微吃一驚,當初見這老頭時,年紀雖大,但是高大威猛,不遜壯年,如今數載一別,竟是形銷骨立。

看他顫巍巍坐在馬上,大約戰甲也披不動,只著一身寬寬蕩蕩青衣,雙目深陷,便似一副大骨頭架子一般,殺得半身都是鮮血,望著自己,強擠出一絲笑意。

神色不由莊重起來,抱拳還禮:“老宗師,一向久違了。”

周侗見曹操不曾奚落他,心中稍安,笑容中的尷尬也去了幾分,低聲問道:“小徒岳飛,如今可好?”

“好,好極了!”老曹大拇指一翹:“老宗師,明人不說暗話,武某也不怕當著韓節度面揭短,應州一戰,我派兄弟打探回實情,當時便同眾人道,大軍十三萬,只有一千是男兒!”

韓存保翻了個白眼,然而老曹說得本是實情,他有什麼話說?

老曹繼續道:“這一千男兒,卻都是被令徒意氣豪情所感召,後來宋軍大敗後,他領這支人馬藏在恆山,屢次截殺金兵,幫了我的大忙,後來武某於桑乾河大破金兵,也多虧了令徒義助,一箭射得婁室落馬,若非命大,早已死了。”

周侗聽了,老懷大慰,一張老臉笑得菊花一般:“好,好孩子,不枉老夫用心教他一場。”

老曹點點頭,又道:“令徒承蒙教誨,不屑與武某為伍,此戰之後,便去雁門相幫宗澤老將軍守關,彼時情形,將軍把住雁門,武某趁機佔了山前山後十五座軍州,陳兵寰州之下,殺得金兵寸步不敢出城,眼見就要困死,卻不料忽然一日,宗老將軍和令徒忽然來尋,老宗師道是如何?卻是大宋天子高瞻遠矚,派了親信前來,把宗澤下獄,佔了雁門關,要請金國兵馬入境相幫,抵敵耶律淳那夥……”

他說到這裡,看著周侗失望的神情,忽然嘿嘿一笑:“令徒這一次,卻是膽大包天,不曾遵從老宗師忠君愛國之教導,竟然違背皇命,放出了宗澤來,唉,真正是不當人子。”

說罷連連搖頭,彷彿很為岳飛的行為惋惜。

周侗神情變幻,終於長嘆一聲,洩了氣一般低聲道:“引金御遼,此亂命也,鵬舉不遵,非不忠也。”

曹操眼睛瞪起,露出驚訝神色:“老宗師何出此言?皇帝者,天之子也,言出法隨,四海皆遵……”

話音未落,忽然林沖厲聲嘶喊:“哥哥小心!”

周侗眼中精光一閃,飛撲至老曹馬上。

曹操大驚,以為這老兒惱羞成怒,盡欲傷他,正要出手抵抗,奈何周侗速度便似鬼魅一般,只覺眼前一花,已經被他死死抱在懷裡。

周侗如今雖然消瘦,但個頭畢竟在那兒,這一抱老曹,連腦袋都按定在懷裡,身上那混雜在汗水裡的老人味,直衝老曹鼻腔,老曹大怒道:“該死老兒……”

話未說完,周侗身子忽然一陣急顫——彷彿被人打了幾拳。

老曹一凜,強行從他胳肢窩下探出腦袋,只見幾支長長羽箭,紮在周侗背上,鮮血把藍衫都染做了黑色。

老曹順著那箭羽望去,卻見“射入鐵”韓常,滿臉怨毒望向自己。

韓常的箭法,老曹是曉得的,雖遜花榮,也是世間罕見的神箭手,心中一震,當即明白過來,周侗強撐著出來殺敵,已是強弩之末,若用兵器撥打,並無把握擋下這輪連珠快箭,索性合身撲來擋住。

一瞬間,曹操眸子不由發酸,厲聲喝道:“林沖!給我去宰了那廝!”

林沖哪裡要他吩咐?早已飛馬撲去,途中長矛探出,把韓常再度射出的羽箭盡數撥開,韓常大吼一聲,手中阿骨打御賜的那口鐵弓,破爛般擲在地上,抄起三尖兩刃刀,便向林沖迎去。

曹操只覺周侗身體往後軟倒,連忙抱住:“老宗師,伱又何必……”

他咬一咬牙,不曾說自己穿著魚鱗甲,其實不怕弓箭。

周侗卻是滿臉欣慰之色,低聲道:“老夫……一生學武,本想憑這身藝業,造福天下……誰料……一生奔走無功,武藝……越練越高,天下……卻也越來越壞……呵呵,你這人,你這人雖奸得很,卻、卻是個有大胸襟、大本領的,你這等人……若肯做好事,一定、一定比老夫這、這無用之輩,要厲害得多……老夫救你,也、也算造福天下……”

曹操心中暗歎,心道此人雖然迂腐,卻足以堪稱“仁人志士”四字了,死在此處,著實可惜。

手忙腳亂扶他下馬:“老宗師,你莫多說了,我替你包紮傷口,待送你上梁山,便有救也……”

話沒說完,周侗一把捉住老曹腕子,指骨堅硬如鐵箍,皺眉喝道:“老夫一生……一生磊落,豈能去賊窩裡求救?”

老曹哭笑不得,只得順著他道:“好好,那我另外替你覓良醫。”

周侗搖頭:“老夫今年,八十有一,堪稱高壽,能於戰、戰陣上,死於異族箭下,乃平生之、之大幸也。你若肯念老夫情分……”

說到這裡,老臉微微一紅,原來他平生不曾求人以私事,臨到死前,卻是忍不住要破戒了。

“你若肯念老夫今日情分,日後、日後還請、還請善待鵬舉,他這孩子……被老夫教迂了些,秉性太過剛直,雖、雖有奇才,只怕……只怕難為上位者容……你、你……”

老曹聽到這裡,不由嘆息,曉得這個老頭,已是看清了未來之天下,必然姓武不姓趙,這等情形下,竟然還肯捨身相救,只怕心中也對姓趙的心灰意冷了。

當下點了點頭,笑一笑道:“老宗師,你忘了我同你說?趙佶那廝,處處都不及我——武某卻不是沒心胸的,鵬舉賢弟有帥才,將來保家衛國,開疆拓土,王侯可望,必有好名傳於青史,老宗師不必牽掛。”

周侗聞之,仰天一笑,口中湧出血來,拍了拍老曹手,神情溫和,含混不清說道:“還有一事,要同你說,你為我林沖徒兒報得血海深仇,老夫,多謝你啦……”

話音未盡,眼睛一閉,一代宗師溘然而逝,臉上笑意,兀自未褪。

有詩為證——

華州好漢氣足豪,絕世奇俠名姓標。

四海無敵誇鐵臂,九州爭勝號金刀。

傳槍繼志林盧嶽,寄謝託孤魏武曹。

壯士身歸陣上死,一腔熱血響如潮。

老曹抱他屍骸在懷,搖頭微笑:“此事又何須你謝,林沖乃是我兄弟,替他報仇,豈不是我這做哥哥的本份?罷了,老宗師,你且安心上路……有一萬金兵替你陪葬,你這身後事,也算體面的緊了。”

扭頭看向一旁韓存保:“韓節度,周侗老先生一代宗師,八十高齡死於疆場,此等勇烈,古來罕見,武某要託你先送他遺體回城。”

韓存保肅然點頭,抱起周侗上馬:“既然如此,這一仗韓某就躲懶了。”

說罷縱馬向太原馳去,聽見背後傳來曹操長呼聲:“今日之戰,不受降,不留虜,殺盡金狗方罷休!”

林沖聽老曹聲音淒厲,心中一慟,曉得自家老恩師必然死了,咬著牙關,一條蛇矛,彷彿化為數百條,輕重緩急各不相同,每每一招之中,勁力、速度便生出無窮變化。

心中暗禱:師父,你老英靈不遠,且看徒弟替你報仇。

按說韓常,武藝自是非凡,他若上梁山,便坐不得神將交椅,至少玄將跑不脫,手中這杆三尖兩刃刀,林沖當初在北國初見,便曾論定:“不遜九紋龍。”

況且如今又隔數年,尤其乃父韓慶和戰死後,每日加倍苦練,武藝愈發精進了。

只是林沖槍法,本已是百尺竿頭,蒙他師父點撥,又得更進一二步,招招式式,無不隨心如意,已足以稱為“林家槍”,真正開宗立派了。

兩個大戰,不過十餘招,林沖已是佔盡上風,韓常滿心都是難以置信:此人武藝,我也看過,雖然高絕,但比我如今,應該也只彷彿,如何竟變得這般厲害?

又戰幾招,越發遮擋不住,大叫一聲,不顧生死,全力縱劈,欲行險一搏,好歹逼退對方一步,趁機走路。

卻不料林沖那矛只一帶一轉,輕飄飄似不著力,竟把韓常全力一擊輕描淡寫卸開,韓常眼角一跳,只見林沖蛇矛一扭,劃過一條小小弧線,風輕雲淡卻又狠辣無比地捅入韓常咽喉,隨後矛杆一振,那矛頭嗡的一聲——

看官,這蛇矛本是兩面開刃的兵器,如今林沖力振矛杆,矛頭兩面一擺,竟是把韓常脖頸盡數切斷!

林沖又一挑,韓常那顆人頭,呆呆睜著雙眼,飛起在空中,吃林沖使矛一紮,串了那顆人頭,高高舉起。

至此,林沖兩行熱淚,這才滑落,高聲叫道:“師父,你在天有靈,徒兒拿仇人首級祭你!”

周圍數百人,都是韓家父子的怨軍舊部,見林沖不到二十招便取了他家將軍頭去,一個個肝膽俱裂,齊聲怪叫,四散而逃。

另一邊,婁室同呼延灼,兩個已戰至六十合上。

婁室的武藝,本來也是一等一的高明,但半年前吃岳飛射了一箭,受傷甚重,雖然如今大致痊癒,比之受傷前,卻不免遜色半籌。

呼延灼自得了周侗指點,這些日在城中,無日不鑽研他家槍法鞭法的結合,如今真正是更進一步,手中長槍雙鞭,切換自如,任憑婁室攻勢如潮,奈何不得他半分,鬥得久了,婁室畢竟過了五旬的人,漸漸氣力不濟,呼延灼卻是精神愈長。

這時蒲察烏烈從亂軍中鑽出,殺得人馬俱是鮮紅,見婁室落了下風,大喝一聲,便來相助,曹操在一旁掠陣,如何肯看他兩個並一個,呼喝一聲,提刀縱馬迎去。

婁室見了大喜,急忙叫道:“國舅,先殺武大郎!此人才是我國心腹大患。”

蒲察烏烈聽了,果然轉頭來戰曹操,他見曹操使的短兵刃,愈發肆無忌憚,手中鋼叉一抖,惡狠狠分心便刺。

曹操暗自冷笑,把刀一揮,赤紅刀光閃過,一聲龍吟,鴨蛋粗的鐵鑄叉杆,吃他一刀切得兩斷,蒲察烏烈大驚,曹操脫手將刀擲出,蒲察烏烈不料這般寶刀,他竟然敢做暗器使喚,閃躲不及,一刀自胸甲投入,那甲便似紙糊一般,刀鋒從後心刺出。

婁室也是一驚,既驚老曹這刀如此鋒利,也驚曹操竟然輕易擲刀,震驚之餘,見他沒了兵刃,忽然大叫一聲,合身策馬撞來,卻是存心要以命換命。

不料老曹神情淡然,不慌不忙摘下弓箭,撒手便是一箭,他兩下離得又近,這一箭正中婁室左眼,婁室大叫一聲,眼前一黑,隨即又是一黑,卻是吃呼延灼腦後一鞭,狠狠打在頭上。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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