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天帝,這個天上世間,最高貴的男人,近乎於道的化身,他名義上的祖父,他卻從出生到現在,未曾見過他一面。百年來也未曾在人前現過身,凌守夷對他毫無感情。
甚至從捉拿柔姬迴天門,再到柔姬鬱鬱而終,他也未曾見過自己這小女兒一面,更遑論他這個孫輩。
身為天帝,卻坐視世家與飛昇兩派齟齬日生,矛盾衝突演化到如今不可調和的地步,凌守夷曾經也以為這不過是制衡權術,但無數細節卻告訴他,並非如此。
他與曲滄風也曾經想要見天帝一面,可天帝高居於紫微宮內,尋常人不得接近半步。
曲滄風委婉勸說:“小凌,你和琅嬛都是我看著長大的,我不希望你活得太累。若你對這姑娘當真有心,堵不如疏,不如好好跟這姑娘談談,畢竟不動情怎能忘情?你若要過情關——”
凌守夷眼帶譏諷,並不領情,“像你一般蓄意接近嗎?”
曲滄風老臉一紅。他之前的確曾為了飛昇派的利益考慮,主動接近彼時還不過小童模樣的凌守夷,實在有點兒趁虛而入,欺騙感情的嫌疑。
“小凌,我知道你性子烈,絕不肯將這姑娘當作自己過情關的試煉。但大道貴柔,守中為要。你性格太過剛烈倔強,再這樣下去,未免背離大道本性,不如順其自然。”
“我不會愛上她。”不等曲滄風說完,凌守夷便斬釘截鐵道。
曲滄風看他言語間已再無轉圜的餘地,不由嘆了口氣。
凌守夷眉目泠然,堅定。
他不會背離自己的信仰,不會利用夏連翹勘破情關,更不會讓夏連翹重蹈應龍的覆轍。
現如今仙門的情形也絕不容許他愛上她。
世家派中以元伯功為首的一干人等,必將對他發難。屆時世家與飛昇派之間岌岌可危的平衡也將被打破。
掐斷水鏡,凌守夷垂眸坐了一會兒,忽然覺得一陣難以言喻的疲憊。
而這時,夏連翹看他久久未返,放心不下,一路循著蹤跡追來。
這深潭附近只有他們二人,並不難找。
凌守夷垂眸坐著,脊背又挺得筆直,坐姿端正,哪怕如今落魄狼狽,也不減驕傲的風姿。
有些人便是有這樣的魅力,不論身處何種境地,是居廟堂,還是淪落泥淖,總能讓人一眼注意到他們的存在。
想到自己剛剛那一串下意識地逼問,夏連翹深吸一口氣,正準備以道歉作為開場白。
沒想到凌守夷看見她,一抿唇,竟然像看到那隻旋龜一樣,垂眸就走。
“小凌!”
她不解又焦急,“你又要去哪裡?”
凌守夷不答,走得更快。
夏連翹咬咬牙,再次使出殺手鐧:“老婆!”
只這一次,卻沒起任何作用。凌守夷腳步頓也沒頓,徑自往前走去。
她沒辦法,只能加快腳步追上去。
他傷的嚴重,走得並不快,那株水松芝又都落入她腹中,很輕易就被她追上來。
山谷中,草木葳蕤蒼翠。
一條白練橫空,劈山分野,噴壑數里之遠,潑灑成虹。
松杉帶雨,藤蘿掩霧,靈山秀色,水天朦朧。
夏連翹猶豫一下,抓住凌守夷肩膀,她說話的聲音必須要大才不至於被瀑布聲淹沒,“你到底要去哪裡?”
凌守夷眼睫一動,這才抬起眼正眼看她,但語氣淡漠得幾乎能掉下冰渣來,“去找水松芝。”
“我和你一起。”
凌守夷:“我自己一人足矣。”
夏連翹一怔,不是錯覺,凌守夷對她的態度好像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疏遠。
雖然原著裡凌守夷孤身一人,平安無虞地找到了一株上品水松芝,可他們如今淪落到現在這個境地,便是同伴,是隊友。
她不可能放心看他一個人面對未知的危險。
書裡沒有寫他自己一個人都遭遇了什麼。而她的存在會不會帶來蝴蝶效應。
“我扶你。”不假思索,夏連翹堅決地抄起凌守夷的胳膊。
凌守夷掙了兩下,沒掙開,面色一下子就變了,有些氣急敗壞的模樣,“你非要這樣糾纏我嗎!”
夏連翹皺著鼻子,壓下內心的不滿,耐著性子試圖溝通,“你要老實點我至於這樣嗎?我不知道你這幾天到底怎麼回事,但你有什麼可以和我說。”
她這話不說則矣,一說又好像有一把刀子狠狠地紮在他心上,凌守夷面色狠狠一白,很想出言反駁,可目光落在少女燃著怒火雙眼時,呼吸一頓,忽然感到一陣前所未有的挫敗。他的目光不自覺落在她唇瓣上。
他知道她的唇瓣有多柔軟。
氣息有多甘甜。
“小凌,你怎麼樣?”夏連翹嚇了一跳,還以為是自己沒輕沒重,碰到了他哪裡的傷處。可凌守夷別過頭不讓她看他,露出一副忍耐的表情。
夏連翹沒多想,捧起他的臉,想把頭掰正過來跟自己說話。
為什麼凌守夷他自己一個人待了一會兒,就變得這麼自閉了?
凌守夷狼狽地微微側過臉,目光不經意間擦過少女扶在自己頰側的指尖時,忽然凝固了。
周圍的一切,在這一刻驟然遠去。
少女的手很小,因她個子不高,身材嬌小,手也要小巧很多,指尖泛著淡淡的粉,指甲修剪得整整齊齊。
女孩兒愛俏,戴了只金燦燦的鐲子,素手皓腕,乾淨,白嫩,像新剝的菱角。
凌守夷一動不動,彷彿靜靜地僵硬在那兒,遠處飛瀑聲如雷鳴,白練如虹,飛珠濺沫。
喧動的雷聲與心音漸漸合二為一,全身上下四肢百骸如敲晨鐘,如綻春雷,隆隆作響,敲擊五臟六腑,心肺脾腎。
在此之前,他從來不知曉原來人的手也這般好看。
凌守夷輕輕推開她的手,微微斂眸,烏濃纖長的眼睫遮去因為忍耐而被拉到如貓一般細長的瞳仁。
不經意間的肌膚相觸,都能令他渾身戰慄不止。
“每開一瓣,對心上人的喜歡便多一分”。
她並不知曉她現在對他而言到底意味著什麼。她的呼吸,她明亮如清水般的雙眼,眼神裡的焦急與關切,說話時清脆的語調。
彷彿交織成一張鋪天蓋地的大網朝他不絕罩來。
他落入囹圄,他無法逃脫。
但他從來是不肯認命的,所以即便她此刻渾身上下,每一根頭髮絲都在釋放著對他致命的吸引力,凌守夷也相信,自己能處理得很好。
即便他當真對她動心又如何?
既能動心,他也能忘情。
看到他無聲的,不著痕跡的拒絕,夏連翹也沒惱,反而愣了一下。
從剛剛看到凌守夷時,她就覺得好像有哪裡不對勁,看到少年清瘦空落落的脊背,她這才確信無疑。
她怔了怔,“你在這裡等我一下。”忙提著裙角往來時的路折返。
沒過一會兒,凌守夷聽到她的腳步聲。
松風拂過她的足尖,翹頭雲履穿過搖曳的草葉,婆娑作響,裙角沾了林霧,腳步聲如春雨般淅淅瀝瀝落在他心頭,他心尖無法自已地湧動起一股如禾苗喜雨般的隱秘的歡喜。
可那又如何?
她喊他,他權當沒聽見。
凌守夷垂眸,一遍遍地告訴自己,也不過如此罷了。
也不過如此。
“可是小凌。”她的嗓音聽起來有些驚訝,有些猶豫,迎面遞過來一樣物什。
嗓音如道貴柔,上善若水,三言兩語,莫之能御,霎時間便擊潰了他豎起的甲盔。
白色的劍鞘,長約三尺,通身如冰似玉,素淡清冷如月色堆雪,金線勾勒盛開一朵秀致的蓮花,恰似一片玉壺冰心。
“你忘記了自己的劍。”
夏連翹不知道為什麼自打她說出這句話之後凌守夷就是那副大受打擊的表情。
她不解其意,懷裡還抱著他那把如冰似玉的雪白劍鞘。
……身為劍修,卻弄丟自己的劍,確實挺受打擊的。
想到這裡,夏連翹馬上就將劍遞還給他。
當最後一縷夕陽沉入天際,夏連翹這才攙著凌守夷一齊走出地穴。
和原著中描述有點兒不一樣的是,凌守夷自己一人找到了兩株上品水松芝。
多出來的那一株是給她的。
她剛剛服下的那株水松芝讓夏連翹丹田內真氣湧動,境界鬆動,儼然有衝破明道境三重的趨勢。
為保她接下來凝丹順利,不必再多跑一趟,凌守夷又替她多備下一株。
幸運的是,這兩株水松芝附近並沒有伴生異獸。
她如果沒記錯的話,地穴中總共有兩隻異獸,一隻旋龜,另一隻好像是條巨蟒,都讓白濟安與李琅嬛撞了個正著。原著裡,二人引兩隻異獸鷸蚌相爭,成功坐收漁利,將一株百年芝王收入囊中。
扶著凌守夷在一塊大青石上坐下,夏連翹站起身。
她雖然知曉原著劇情,卻還是有點兒放不下老白和琅嬛。正準備再入地穴內一探究竟,孰料還沒走上幾步,地穴內卻又邁出一青一白兩道人影。
李琅嬛與白濟安渾身浴血,互相攙扶著從地穴內走出。
夏連翹一怔,飛也般迎上去,“琅嬛!老白!”
李琅嬛將她接個滿懷,明亮的雙眼也露出欣喜之色,“連翹!太好了!你們沒事!”
夏連翹抬起頭,認真地將李琅嬛與白濟安從頭到腳檢查了一遍,這才鬆了口氣。
二人雖然滿身血汙,但雙眼明亮,意氣風發,似是酣暢淋漓大戰一場。
四人重又聚首,白濟安與李琅嬛對視一眼,都不住朗笑。
看起來剛剛這兩人在地穴內戰得似乎很是痛快。
稍稍修整之後,白濟安和李琅嬛這才說起方才洞內那一番奇遇,又拿出那株百年芝王,道:“凌道友,我們在地穴內尋得這一株百年芝王,道友若煉化了,修為必定能夠扶搖直上。”
夏連翹不慌不忙地托腮看著這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