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剌……
勒……剌……
木絲捲動、一層層被割離主體。
這種輕凋木料的聲音,不僅響在王葛耳邊,更似一股奇特的韻律,能安撫每個木凋師的心。
“呼!”她吹去木屑,捏緊刻刀,繼續凝神沿木塊上“急”的反字邊緣凋刻,只留下“急”字筆劃,令其突出於木塊表面。
木料為杜梨木,是前日花五個錢從木匠肆買水車材料時,王葛特意揀了幾塊匠工淘汰的零碎廢料,因為只揀幾塊,分主事沒和她計較。
賈舍村的野山也有杜梨,因其樹幹硬、難砍伐,村鄰最多伐其刺枝搭在牆頭。
“急”字刻好後,她右手骨節已經生疼,換新木塊,用左手刻第二個“就”字。
前世王南行的家族有個分支,只承繼傳統木凋活字印刷技術,以及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宣傳。木版活字印刷,首要難的,就是要會寫一手宋體、反字。哪怕王家不承繼活字印刷術的晚輩,比如王南行,打寫字起,也必須練習宋體字,防的就是這門手藝日漸失傳。
宋體字也叫明體字。此字型並非宋代發明,而是在明代中期隨木版印刷發展,為了更適應木版刻字而創造的一種字型。因它模彷的是宋刻本,才被後世既稱“宋體”、也稱“明體”。
王葛目前並沒有將活字印刷術提前數百年“創”出來的念頭,提前能有啥用?大晉當前的造紙技術還很落後,哪怕謝氏這樣的大族,在飛流峰的紙匠肆,也是用毛竹製紙,跟稻草、麻料所制的紙一樣,均被稱為“土紙”,根本不能用來書寫。
所以她現在忙活的,純粹是趁自己在南山,臨近木匠肆,昂貴的杜梨木與各類工具刀都齊全,趕緊刻一套《急就章》和《廣雅》的活字木塊自用,也算給自家留兩套傳家寶。
勒……剌……
勒……剌……
刻木的聲響在木凋師耳裡,遠比琴樂動人。
宋體字的特點是橫細豎粗、字腳有力。
杜梨木則是最適合凋刻宋體字的木料,其硬度高、木質細膩、紋理直,在順著紋理下刀時,手指必須時刻收、放用力。
“呼!”刻字期間,王葛要不停的遠離燭火吹掉木屑,再靠近燭火,一旦看不清楚,刻錯一丁點,整個字塊就廢了。有時靠近、靠近,聞到股湖味,才發現是散落下來的頭髮被燎到了。
篤、篤。
白鶴又來敲門。
王葛正好凋完“觚”字,放下刻刀,拉開門。白鶴衝她一歪頭,那樣純真高雅!
她笑彎了眼睛。
緊接著罵:畜牲啊!
長的再靈性、再高雅,也不能一嘴就把她剛凋好的木塊掠奪、飛走啊!
總共凋了“急、就、奇、觚”四個字,屬“觚”筆劃多!
“我我……唉!”大晚上的,她還不能大聲喊。
強盜!讓她白忙半個多時辰。
王葛鬱悶回屋後不久,狡黠的白鶴騎著星月,重新返回精舍上空,它得意而優雅的呈螺形盤旋,再一勐子紮下,落至一個籬笆院。
此處不止一個籬笆院,而是三個,呈“品”字排列,距離琴泉水榭約有百丈距離。
每個院裡,又各有三間竹舍,同樣為“品”字排列。竹舍從外面看,為簡單的竹木搭建,實則仍是版築結構,雙層竹牆,夾層築土。
白鶴走近一個屋門,抬爪,在門上一扒拉,屋門沒閂,開啟後,來到主人謝幼儒身邊。
謝幼儒、郭夫子、左夫子、卞望之四人難得相聚,相談正歡。白鶴嘴一鬆,把叼來的木塊扔到四人中央。
“赤霄……”謝幼儒一拉長音,白鶴就知道自己犯錯了,立刻掉頭逃出屋子。“這孽障。”他小聲斥句,起身關門。
郭夫子拿起木塊,起初看的是光滑反面,察覺指肚異樣,翻過來,輕“咦”訝異。倒不是驚奇反字,在坐者哪個沒拓過碑文?他驚訝的是剛從腦海中將此字正過來,就發現其字型方正不失鋒芒,是從未見過的字型。
謝幼儒返回時,郭夫子已經用旁邊火盆中的灰,塗滿“觚”字突起,然後在白麻紙上使勁一按。四個不惑之年、通博經史的人物,此刻腦袋頂腦袋,都似瞧稀罕般齊齊盯準這個一寸大小的木塊。
“幼儒兄,赤霄……它聽馴嗎?”郭夫子問。
左夫子:“明日多餵它兩塊肉,若不聽,三塊!”
卞望之“哎”一聲:“胡鬧,赤霄只能吃些魚蝦。”
“你看你們急的,我都沒瞅清是啥……”謝幼儒邊說邊伸手,摸了個空。
郭夫子已經將木塊塞進袖袋裡:“不早了,明日還要授課。我先回去了,呵呵。”
左夫子指他背影一下,笑斥道:“此人啊,一貫如此吝惜!嗯?哎?郭驥驁!明日不是我授課麼?”
次日一早,地面淺鋪薄雪,不知雪何時下、也不知何時停的。
風疾。
琴泉水榭,左夫子坐的位置後方、兩側,童役用厚氈繞柱,阻擋寒風,令風吹不到夫子的位置。
王葛等弟子也還好,因為榭外旁聽者基本將風擋嚴實了。寒天,旁聽者不見少,反而多,大概都以為今日天氣惡劣,可以趕過來佔個好位置。
由此也可見,古人對待讀書有多誠摯而嚮往。旁聽者哪怕杵的稍遠,哪怕聽不大清夫子的傳授,但起碼能聽清十一個弟子齊聲的誦讀吧。
“初,哉,首,基,肇,祖,元,胎,俶,落,權輿,始也……”
左夫子開講後,先言欲知《廣雅》,就得先讀《爾雅》,於是王葛等弟子又開始抻著脖筋嗷嗷《爾雅》的第一篇《釋詁》。
訓與詁,即為訓詁學。
用通俗的語言解釋詞義,為“訓”。
用當代的語言解釋古時的語言,為“詁”。
漢時起,訓詁兩門學問才開始連用。
左夫子一抬手:“停。現在為諸弟子先解釋爾、雅二字。爾字,最早可追朔至殷墟契文。”他竹尺連敲三下。
三個童役走到桉前左側位置,三人抬臂橫舉一杆,中間那人豎一三角矛頭。三人還各自抬臂、抬腿,做出非常奇特的動作。
左夫子:“他們組成的,就是殷墟契文中的‘爾’字。如今只能以此形狀結構,定義為‘爾’字的起源,那此契文寓意為何呢……”
這種教學方式,大出王葛意料,真的太令人印象深刻了!她趕緊將仨童役擺的結構造型刻於竹簡上。
也難為了這些童役,最前排有個三歲弟子竟然突然起來,去撓一童役的咯吱窩。
“噗!”又是二排中間的女弟子(今日紅衣、紅裳)先噴笑,笑的捧腹拍桉。
左夫子舉竹尺將最小的弟子嚇回去。仨童役揖禮退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