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三百餘門石砲,足足打了半日,四五千發石彈,濺起塵霧遮天蔽日。
城牆上痕跡累累,守兵骨肉成泥,而完顏婁室趁機掀起新一輪的攻勢。
曾經的皮室軍,嘶吼著殺上城頭,雷橫、姚興帶領宋兵,死守著不肯低頭。
有的百姓還在嚎哭,有的已抽刀衝向城上,有的人趁亂逃出,有的人拼了性命抵抗。
有那大言烈烈者,在死亡面前發現了自己其實很脆弱。
有的人不發一言,事到臨頭時卻一步不肯退縮。
一幕幕眾生相,演繹在生死場,每個人都露出自己最真實的模樣。
隨著城上官兵的不支,無數江湖豪傑,乃至尋常百姓,義無反顧衝上城牆。
這些人中,有的人為了保自己家園,有的人為了自己心中的道理,有的人為了成名,甚至有的人只為了縱情樊樓等地的快意。
但不論初衷為何,當他們拿起兵刃的一刻,便成為了這座城市的英雄。
譬如有個叫龍燚的,江湖人稱“火烈龍”,乃是兩廣一帶有名好手,去歲來汴梁參加武舉不第,本待返鄉,因被汴梁煙花迷了眼目,一時耗盡盤纏,只得流落東京。
為謀生計,姓龍的仗一身武藝,加入本地幫派,平日勒索商賈,欺壓良善,很快便混成了當年“沒毛大蟲”牛二一般地位,端的人憎鬼怕。
及今歲遼人、金人連番圍城,於他只做熱鬧看,毫不覺得同自己有關。
一直到近日,金兵攻城甚緊,許多百姓及江湖豪客相幫守城,有那等勇猛的好漢,市井間競相傳誦,又傳出幾個花魁大家,免費招待那些有功之士,這廝才不由動了心——
他有個心慕已久的花魁娘子,只恨無錢入她帷帳,如今卻不是絕佳機會?
便也橫下心來,抄起長槍上城,要用金兵人頭,博個春風一度。
此人也是個有心計的,眼見城上殺聲震天,他詐做拉尿,逃出隊伍去,直待大隊人手都衝上去了,這才悄悄摸摸,躡著腳步上去。
果然城牆上殺做一團,無人顧及步道處,他趁機躍出,槍出如風,一連刺死四五個金兵,不是扎後心,就是戳腰子,沒一個是正面廝殺的。
要知這些皮室軍也都是極為善戰的,雖沒什麼高深武藝,但是配合默契、下手狠辣,若放在江湖上,便是成名的豪傑,也未必抵得住他幾個小卒聯手。
龍燚這廂連殺數人,自然狂喜,想起要博名號,便扯起喉嚨大叫:“某乃‘火烈龍’龍燚,專為國家來殺金狗,誰敢戰我?”
喊罷,他便想先躲回步道,然後找機會,來個故技重施。
可是戰場上千變萬化,卻又非江湖打鬥可以比擬。
不待龍燚躲避,雷橫捂著鮮血淋漓左臂,飛奔而來。
卻是金國猛將耶律馬五殺上城頭,大刀展開,殺人如割野草一般,雷橫見了,躍去相鬥,兩個你來我往戰了十餘合,雷橫回刀略慢,吃他一刀傷了臂膀,乏力使不得刀,只得奔逃避讓。
耶律馬五認出雷橫是個勇將,豈肯放他活命?一路緊追不捨。
雷橫正走投無路之際,忽聞龍燚呼名而戰,以為必是好手,連忙奔來,口中大叫:“龍兄,這金將武藝高明,你我聯手鬥他!”
龍燚震驚莫名,待要拒絕,耶律馬五大踏步殺來,刀勢一展,早將他籠罩在內,雖恨得銀牙挫動,卻也只得舞槍拼命。
雷橫單手運刀,上前策應,不料龍燚那條槍,若在梁山,大約只能和朱貴、白勝爭雄,便是杜遷宋萬,也比他奢遮不少,哪裡擋得住耶律馬五這等大將?
雷橫見勢不妙,只得灑淚先撤,心中愧疚之餘,高聲抱歉:“兄弟,你且放心,伱‘火烈龍’龍燚之名,雷某永生不忘,必要時時替你傳揚。”
龍燚:“凸(⊙▂⊙)”
不久“老風流”王煥,領了五百禁軍來援,恰遇雷橫,告知金將兇猛,王煥卻是不懼,徑自來迎。
他被童貫甩鍋,負冤抱屈,大牢裡陷了半載,如今得蒙昭雪,正要尋人出氣,一條長槍,使得花團錦簇,又有“插翅虎”一旁敲邊鼓,耶律馬五也難抵擋,只得把大刀擲出,扯出一個空當,疾奔幾步,縱身躍出城牆,抱住一架雲梯滑落城下,這才逃得性命。
不多時,城牆另一端,“開山虎”張開聞得城西危急,也領七八百人,繞城殺來。
這兩位老節度帶的都是生力軍,兩頭一起發作,好容易將這股遼兵殺盡。
看那城垣之上,平地血深半尺,順著步道、馬道滾滾流下兩道血河,城中軍民,一發都駭得呆了。
婁室見不曾破城,那些趕造的砲車也自損折近半,只得收軍,令人拾掇整修砲車,以待次日再攻。
至次日天光,婁室飽睡醒來,出營一看,先自驚得呆了。
你道如何?卻是昨日還空蕩蕩的城牆上,一夜之間,蔚然立起五六十架砲車!
這些砲車,又不比婁室軍中那些單調形式,五花八門形態各異!高高矮矮,大大小小,其中最大者,近乎房屋一般!
莫說婁室,王煥、張開、雷橫、姚興四將,也自看花了眼。
昨日一戰,宋朝軍民傷亡五千餘,其中半數都是砲車打傷,姚興匆匆去見劉延慶,告知若這般下去,不出兩三日,必然失守。
劉延慶卻是面不改色,告訴他:“官家已有應對妙策!”
當晚便領著一個身形矮壯、黑紅麵皮的軍將來,告知眾人,這位便是東京有名砲手,“轟天雷”凌振!方才剛得官家賜見,當場封為殿前副指揮使、壯武將軍,待立功勞,再行封賞。
這是堂堂正四品官職,於凌振而言,可謂一步登天!
官家何故如此大方?按劉延慶所言,卻是見面之時,官家憂心忡忡道:“愛卿縱然打炮手段絕妙,如今城上砲車,早已毀盡,卻不知造新砲耗時多久。”
凌振對曰:“陛下不必憂慮,末將這些年在甲仗庫,閒來無事,常常造砲耍子,七八年來,造下許多部件,只需有巧匠幫忙組裝便成。”
官家這一喜非同小可,感動地流下淚來,連連道:“旁人閒時,只顧拍馬奉承,撈錢升官,愛卿閒時卻都鑽研本業,至此危難之時,得有重器鎮國!若文武官員皆如愛卿,我大宋何至如此?”
當下封了凌振為正四品將軍,又令人徵集城中木匠、鐵匠,悉數派給凌振聽用。
凌振也不含糊,領人去甲仗庫,搬了他歷年打造的大小部件,上城指導安裝,甚麼單梢砲、雙梢砲、五梢砲、七梢砲、臥車砲、虎蹲砲、旋風砲……應有盡有。
甚至還有一門鐵炮,形如長筒,壁厚兩寸,專打斤餘重,鐵彈,所至極遠,若逢之,人馬俱碎。
又有一種“火石炮”,乃是炮彈,以鐵罐盛火藥,雜以鐵蒺藜,以火點其索,炮落火發,聲震百里。
唯一可惜者,這些大小砲車,都是凌振砥礪技藝而做,每一款數量都有限,似那鐵炮,更是隻有一門,火炮彈,也不過七八發,餘下都是現鑿石彈。
但即便如此,因其中多有七梢、五梢砲車,按凌振說法,足以與對方三百砲車媲美。
劉光世看了這些砲車,膽氣大增,立獻一計,便是搶先發炮,以佔先機,劉延慶聽了兒子計謀,連忙說動凌振。
卻說婁室見汴梁城牆上多出許多大小砲車,雖不識其形制,卻也知道非凡,不由跺腳叫苦。
你道如何?卻是金兵託大,昨日炮戰後,只把壞了的砲拉回來休整,完好的百餘架砲車,依舊列陣於營外,卻不同靶子一般?
不待他喚人拖動砲車,便見城上紅旗一揮,彭的一聲,一架單梢砲發動,一顆兩三斤石彈,忽忽悠悠落下,砸在金兵砲陣前面,約五六丈外。
婁室一愣,卻聽耶律延禧怪叫:“他數十架砲車,如何只打一砲,是沒有砲手,還是不及儲備石彈?”
婁室聽了一喜,心道說不得真個如此,若是這般,今天無論如何,也要打下城池來,不然等他存夠了砲彈,豈是好耍的?
當即命人吹號,準備提前攻城。
可憐婁室也好、耶律延禧也好,卻沒有一個會玩砲的,只把砲車當作大號弓箭,講究個齊發。
他這裡領人出營結陣攻城,哪曉得城牆之上,凌振方才不過是試射。
此刻正眯著眼睛,細細看那砲彈落點,又伸出手指比劃半晌,這才點點頭,便從第一架砲開始,一架架親手調整,或是移轉些須方向,或是割短些拉索,或是放一放杆長,好一番忙碌。
待他這裡忙完,金兵兩個萬人隊,已在營外結成陣勢。
凌振回身一看,樂道:“罷了,這個金國元帥好大方,上趕著送咱功勞麼?”
搶過副手手中紅旗,奮力一揮,口中大喝道:“放砲!”
一聲號令,數十門砲車,齊齊發動。
整條城牆,彷彿都隨著砲車的抖動震了一震。
近二百顆石頭,自城牆上飛起,劃過一道長長弧線,在金人驚恐眼神中,成片落在營前。
金營前百餘砲車,瞬間砸壞一半,木塊鐵架,四處飛落。
又有半數石塊,落在了金兵陣列中,雖只砸死數十人,但心理上的殺傷力卻是極大,眾軍齊聲驚呼,膽寒腿軟,眼見就有崩潰之勢。
王煥看得擊掌連連:“好砲啊,好厲害!可惜先前一敗再敗,不然給我三千騎兵,只要砲彈啊打得比我軍遠,豈不是領著我軍就殺了上去?便是女真軍,怕也抵不過上面石頭砸、下面騎兵衝!嘖嘖,可惜,可惜。”
眾人不知他無意之間,竟道出了步炮協同的天機,也都跟著讚歎不已。
尤其劉光世,更是眼珠發光,暗暗思忖,怎麼勾得此人到我麾下做個部將方好,此人若來,遠遠便能立功,又不須冒險廝殺,豈不是天然合我秉性?
只是想想人家四品的官身,比自家還高些,又不由唉聲嘆氣。
眾人誇讚聲中,凌振只是一笑,卻去親自操炮——
那鐵炮鐵彈,和火石炮彈,都是全新物事,除他自己,再無第二個砲手玩得轉。
婁室那廂,眼見宋軍砲車精準犀利,也是大驚失色,再看眾軍士氣,曉得今日難以攻城了,連忙鳴金,領兵回營。
不料凌振親自操持一架七梢砲,同時點燃了七顆石火炮彈,號令一發,數百人齊扯繩索,但見七道火光,滴溜溜上天,落向金營,及著地,七聲炸響連成一片,火光飛濺中,金營中人喊馬嘶,大片帳篷燃燒起來。
雷橫眼都直了:好個風火炮!這廝……這個轟天雷,若不賺了他上梁山,老子豈不白來汴梁一場?
心中暗暗下了決心,今日便要去尋喬道清,讓他設法做個主張!
他這些日和喬道清往來勤,卻是曉得了道家一些秘密,譬如許多道術厲害無比,但若是用來殺戮凡人,卻是大忌!稍有不慎,就要把一身道行化為流水。
故此術士們征戰沙場,用的大多都是輔助性法術,障眼法、幻術一類,真正殺人,還是靠兵將們刀槍。
又或者像喬道清對付老曹一樣,找個地理絕佳之處,以法術造成洪水等等,總之儘量規避直接殺人。
但是凌振今日施展,卻讓雷橫大開眼界,前面那些石彈也還罷了,似方才七顆風火炮,威力之大,絲毫不遜術法,卻又能自如施展,掌握這等大殺器的人,又豈能不拉到自家麾下?
他這邊還在想,凌振已去操作那門鐵炮,眾人都好奇圍觀。
要知城牆上各類砲車,雖然各有不同,總還不出牽扯力臂、拋發砲彈的基本,便似大刀長槍方天戟,雖然形式不同,本質卻是一致。
然而這長筒一般鐵炮,眾人卻又聞所未聞。
好在凌振看出眾人好奇,也肯替他們講解,當即一面操作一面道:“這門炮的道理,別有不同,卻是用了火藥爆炸時的大力,我這炮筒,密不透風,我先放火藥,再放火炭,再放鐵彈……”
但見他把許多火藥從炮口傾入,使長杆壓實,又用絲綢包了一塊通紅火炭,丟入炮口,然後裝入一顆圓滾滾鐵彈,換兩個人,把炮筒推出城牆。
“只待那火炭燒透絲綢,火藥便炸,這炸力無處發洩,便把鐵彈燒紅推出,威力無窮也。啊呀,小劉將軍,你不可站在炮後……”
話音未落,轟的一聲巨響,一顆鐵彈飛一般飆射而出,那二三千斤炮身,望後猛地一縮,正撞在劉光世大腿上。
劉光世吭都沒吭便飛了出去,撞翻了一群宋兵,這才倒地,大腿被撞之處,骨肉糜爛,慘不可言,慘呼了兩三聲,頭一歪,昏死過去。
城牆之上,頓時亂作一團。
婁室被風火炮所驚,他也不知這等砲彈宋軍還有多少,只道方才幾發,又是試射,連忙下令撤退。
然而此時兵馬亂成一團,都在亂奔亂跑,耶律馬五抽出劍來,連砍幾名亂兵,才勉強止住亂局,正待說話,忽然呼的一生,一道紅光飛過,耶律馬五上半身炸成肉醬,濺得婁室都成了紅人!
一時間,雙方都是大亂,卻不知此刻,汴梁東面城門,一小隊凶神惡煞家丁,趁著守將張開帶人去援西城,忽然殺出,連殺數十官兵,劈鎖奪門!
正所謂:初啼鐵炮轟天雷,大將雙雙撒手沒。長腿歐巴長腿斷,契丹猛漢半身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