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未大亮,先頭部隊已經啟程。
兩個常備軍大隊和另一個民兵大隊走在前面,傑士卡大隊兼任輜重隊和後衛隊,另有一箇中隊的驃騎兵隨行支援——這就是先頭部隊的全部兵力。
他們的職責是確認路線、修築營地、清掃可能存在的敵人,為後續大部隊的到來提前做準備。
太陽沒升起來,所以很冷,冷到人的胸腔都在不由自主顫抖。
有手巧計程車兵給自己縫了頭盔似的帽子,只露一雙眼睛在外面。
不會針線計程車兵就只能挨凍,鼻子、嘴巴、耳朵都凍得發紅,呼吸帶出的白霧給眼毛都掛上了霜。
還有士兵把赫德人的袍子裁成段,湊合著當圍巾用,或是胡亂找來一些邊角布料當三角巾。
傑士卡大隊的營區如今異常冷清,所有該帶走的東西都被裝上馬車、扛在肩頭,地面上只剩下一團團炭黑色的灰堆。
還沒輪到後衛們出發,民兵們列隊待命,眾人搓著手、跺著腳、小聲說著閒話。
溫特斯在佇列間行走,做臨行前的最後一次檢查。
沿路民兵看到百夫長過來紛紛敬禮,溫特斯也認真回禮。
許多民兵都裹著赫德人的袍子,原因無他,赫德袍子真的很保暖。
若不是擔心影響不好,溫特斯都想弄一件袍子套外邊——畢竟這個鬼天氣,身上衣服不嫌多。
狼鎮的[薩木金]被凍得聳肩縮背,看到百夫長走過來,他連忙問:“啥時候能走啊?大人。”
溫特斯稍微估算時間,回答:“別急,應該快了。”
“好……那就好。”薩木金抽著鼻子,哆哆嗦嗦地說:“走起來就好,走起來暖和暖和,乾站著太冷了。”
看見薩木金身上只有離家時帶的夾衣,溫特斯十分奇怪:“你怎麼沒去弄一件袍子來穿?”
薩木金的聲音就像蚊子一樣小:“穿死人的衣服,不吉利。大人,我沒事,走起來就暖和了。”
“那死人的金子你要不要?”溫特斯簡直是恨鐵不成鋼,他指著薩木金的刀鞘,問:“這把刀難道是赫德人拿盤子託著送給你的?死人的馬刀你要,死人的盔甲你穿。你說說看,死人的袍子有什麼區別?”
薩木金無力反駁,他低頭嘟囔著:“那還是不一樣嘛。”
溫特斯又好氣又好笑:“不識貨的傢伙,你知道赫德袍子多貴嗎?赫德女人的嫁妝裡面要能有三套袍子,那都不是尋常人家。有商人專門收購赫德皮袍,結果白拿你還不要?”
“啊?”薩木金一下子傻眼:“我不知道這回事……那現在也來不及了……”
“給你五分鐘,去後邊找巴德少尉領一件。”溫特斯催促道:“快去!跑步去!”
薩木金一溜煙地跑遠。
“袍子省著點穿,小心別被蟲蛀。”溫特斯對周圍其他人說:“穿一輩子有點難度,穿半輩子沒什麼問題。”
巡視過麾下的兩個百人隊,溫特斯走進老神棍的馬車。
他開啟車門的時候,正好與小獅子四目相對。
看見來者是誰,小獅子又把頭埋進懷裡,繼續睡覺。
“走開走開。”溫特斯給了小獅子一巴掌,把它往邊上推。
小獅子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哼唧著讓出一塊地方,容溫特斯坐下。
瑞德修士有一絲笑意:“這小傢伙,耳朵好得很。離很遠就聽到你的腳步聲。”
“這還小傢伙?”溫特斯看見小獅子就犯愁:“都快有八十斤了吧?”
“八十斤怎麼啦?”瑞德修士不以為意:“離成年還早著。”
雖然小獅子還叫小獅子,但這只是因為溫特斯不允許貝爾給小獅子起名字。
實際上,小獅子已經比溫特斯見過所有家犬更大更重,而且每天都在變的更大更重,食量更是與日俱增。
好在最近溫特斯不用擔心去哪找肉,拖來一具馬屍就夠小獅子吃好久。
溫特斯摸著小獅子後背上的絨毛,無可奈何地說:“就是因為這個原因我才焦慮。你是沒見過它母親……唉,我在考慮,要不要就在這裡讓它回到荒原。”
“咳。”瑞德把雙腳放在小獅子身上取暖,反問溫特斯:“怎麼放?這小傢伙連兔子都不會抓。你把它放到野外,不是讓它餓死?”
“赫德人馬上會追過來,他們應該會捕捉它。”
“赫德人的首領就叫白獅,你把白獅送給亞辛,不是等於送祥瑞給亞辛?增長他的權威?”
溫特斯也很崩潰:“我又想不到亞辛他爹會給他起這個名字!”
“赫德人的名字都是本族薩滿起的。”瑞德修士微笑著糾正。
“這不重要!”
瑞德輕咳一聲,臉上笑意更濃:“別怕,安心帶回帕拉圖。你養不起,我可以安排公教會接手。[來自曠野中,如同獅子的呼喚],哈哈哈哈!”
溫特斯的頭更疼了。
雄獅的形象無論是在正教會,還是在公教會,都擁有特殊意義。
首先,雄獅是[大衛王]的標誌,也是與[神角力者]後裔的十二族徽之一,經書裡有大量獅子的隱喻和意象。
飛翼雄獅是海藍主保聖人聖馬可的標誌,這個形象就繪在維內塔軍旗上。
另一位聖徒哲羅姆同獅子的聯絡更密切。傳說中他為一頭獅子拔掉爪上的刺,從此那頭獅子伴他左右,被認為是神蹟。
還有兩位聖徒傳說與獅子相伴。
也正是因為有聖哲羅姆的先例,託缽修士瑞德身畔有一頭獅子這件事,竟然被絕大多數信徒毫無困難的接受。
“小獅子是……是……”溫特斯一時詞窮,想了半天也沒找到一個詞說明小獅子是什麼。
他乾脆自暴自棄:“反正不是神蹟,我寧願自己養也不會交給公教會。”
“其實你已經有答案了。”老修士不緊不慢地說:“讓兩個小傢伙分開,你捨得嗎?你自己捨得這小傢伙嗎?養盆花花草草都有感情,更何況是這等靈獸?先養著,又沒人不讓你養。不用著急,你可以等到它成年,再訓練它返回森林。”
溫特斯思來想去,也沒有再好的辦法。
放歸荒野?
不安全。
賣給教會或是其他大人物?
昧良心。
最主要的問題,拆散貝爾和小獅子?
他不忍心。
小獵人和小獅子簡直是親密無間,雖然小獅子離成年還早,但它偶爾展露出的野性和力量仍令溫特斯神經緊繃。
唯獨和貝爾,無論如何嬉鬧玩耍,一人一獅從未出過任何意外。
溫特斯隱約感覺,在小獅子眼中他和老神棍還是[人],而貝爾已經被小獅子視作[同類]。
或許只剩下老神棍的辦法:先確保小獅子能自立,再讓他重返森林。
“人養大的獅子?”溫特斯有些猶豫:“還能學會捕獵嗎?”
當然可以,老神棍篤定地說:“不懂了吧?你看王公貴胄養的貓兒,都不愁吃喝。可見到老鼠一樣會去抓,這就叫本能。嘖嘖嘖……年輕人,見識短淺、還要多多學習。”
溫特斯無言以對,以他的生活經驗來看:大將軍見到老鼠理都不理,可是小將軍的確偶爾會叼著老鼠回家,每次都能引來尖叫。
小獅子的問題暫時掛起,溫特斯隨口和老神棍說了剛才“薩木金寧願受凍也不穿死人衣服”的事情,權當趣聞。
沒想到瑞德修士來了興趣。
他捋著鬍鬚,故作嚴肅道:“想來有此疑慮的,應該不止一個人,或許會影響軍隊戰力。畢竟手指一旦凍傷,士兵也就沒法作戰。”
溫特斯一聽,也變得憂慮:“那怎麼辦?”
“我有辦法,當能很好的解決。”
“什麼辦法?”
“簡單。”瑞德哂笑道:“下次彌撒的時候,我拿點聖水給赫德袍子開開光,就沒問題了。”
溫特斯沉默許久,半是稱讚、半是諷刺地問老頭:“假如……我是說假如,您和您那群狂信徒說牛糞好吃,他們會去吃嗎?”
……
老神棍瑞德已經逐漸從[傑士卡大隊的聖徒]演變成[帕拉圖全軍的聖徒]。
連塞克勒、阿爾帕德等高階軍官對老神棍也不敢怠慢,三番五次邀請老神棍去條件更好的中軍居住,被老神棍一次又一次拒絕。
於是乎,溫特斯目睹著將軍和校官們的態度從“不敢怠慢”變成“敬佩尊崇”。
老神棍佈道,其他大隊的人不分新教徒、公教徒、軍官、士兵統統跑來聽宣。
老神棍發小餅乾,領聖餐禮的人能從大營西牆一直排到東牆。
小獅子的存在不僅沒有削弱老神棍的神聖感,反而被信眾視為神蹟。
看到一頭真正的獅子趴在老神棍腳邊如同小狗般乖巧,不少信徒竟流下眼淚,更加把老頭視為活聖人。
聽說有人“自行封聖”,另一位虔誠信徒瓦爾加少尉勃然大怒。
被宗教熱情衝昏頭腦,瓦爾加少尉提劍闖進傑士卡營區,誓要誅滅異端。
溫特斯得知訊息以後,連上衣和靴子都沒來及穿,抓起一枚鋼釘,赤膊光腳狂奔去救老頭。
等他趕到現場時,已經晚了……瓦爾加正在親吻老神棍的衣角。
走出傑士卡營區的瓦爾加少尉,已經被[二次感召],成為老神棍最狂熱的支持者。
……
聽了溫特斯的[牛糞]問題,瑞德修士一點也不生氣。
瑞德修士直視溫特斯的雙眼。
他目光灼灼、表情嚴肅,認認真真對溫特斯說:“他們只是虔誠,並不是智力有缺陷。就算是教宗說牛糞好吃,也沒有人會吃。在你周圍,除了你們這些修真者,其他人全是信徒。你應該保有一絲尊重,至少不該表露出鄙視。你如果繼續這樣,終有一日,你的鄙視將會藏也藏不住。到那時,你又如何與這個宗教社會相處?”
溫特斯輕哼一聲。
剛才的話也太過放肆,他自知理屈。
而且老神棍突然的義正詞嚴,令他像被當堂逮住的頑童那樣手足無措。
實話實話,溫特斯被嚇了一跳:瑞德修士的眼睛彷彿把他望到底。
車廂中變得安靜,只有小獅子的鼾聲。
“咳,不過嘛。”老頭露出一絲狡黠的微笑:“如果我和他們說牛糞能治病,他們應該會嚐嚐。”
“咣!”
車門被一腳踢開。
溫特斯怒氣衝衝走了。
睡夢中的小獅子被踢門聲嚇了一跳,他從座椅上瞬間彈起,渾身鬃毛炸開,四掌利爪畢露,警覺地環視四周。
“沒事沒事。”瑞德輕輕安撫小獅子:“你也炸毛了?”
……
前三個大隊已經離開大營,輪到傑士卡大隊出發。
一輛輛馬車駛過營區,酸倒牙的“嘎吱”聲傳遍大營。
許多人走出帳篷圍觀車隊離營。
維內塔籍軍官和幾位帕拉圖籍的學長也趕來給溫特斯幾人送行。
米契少尉和溫特斯碰了下拳:“下個營地見,溫特斯。”
“下個營地見,班長。”溫特斯回答。
溫特斯陸院入學時,米契三年級,他真的給溫特斯當過班長,也是施法者方面的前輩。
最後看了一眼邊黎,溫特斯把一切拋在腦後,打馬向前。
他來的時候什麼也沒拿,走的時候帶走一個半法術。
[裂解術],以及另一個法術的雛形。
依照溫特斯的推測,引發那場暴雨的大型法術,恐怕不僅由赫德薩滿供能,帕拉圖的施法者同樣為之貢獻魔力。
赫德薩滿的法術產生引發聯盟施法者的共鳴,他們的“魔力”就像捲入漩渦的帆船一樣被吸走——如果真的有“魔力”這種東西的話。
依照此項原理,聯盟施法者歷史上第一個[敵法術]已經呼之欲出,溫特斯暫時稱之為[法力漩渦]。
但是光靠腦子想沒用,溫特斯需要更多的資源進行實驗和實踐。
“‘安託萬-洛朗’獎是我的了。”溫特斯想:“最年輕的獲獎者。”
看著溫特斯背影逐漸遠去,米契少尉問身旁還在拼命揮手的馬特少尉:“你覺得溫特斯·蒙塔涅,是不盡不實的人嗎?”
“呃?”馬特少尉擦著眼淚,聽到米契的話微微一愣:“溫特斯……這小子挺好的呀?怎麼了?”
“是,還是不是。”
“……不是。”
“我也覺得不是,我帶了他一年。這是個好小子,我很清楚。”米契少尉沉吟著說:“可他昨天卻在對我們隱瞞著什麼。”
“什麼什麼?”馬特還沉浸在離別傷感的情緒中。
“有人告訴我,溫特斯一記投矛便斃殺特爾敦部第一勇士。你覺得他有這等臂力嗎?”
“我聽著像以訛傳訛……”
“不,是真的。”米契摩挲著下巴的胡茬說:“如果我沒猜錯,那是一發特化版的飛矢術。”
馬特不解:“那又如何?施法者都有壓身法術。”
“我試過,我做不到。”米契認真的說:“無論是精度,還是力度,都沒法復現。”
“你的意思是……”
“一個並非不盡不實的人,卻做出不盡不實的事情,那他想隱瞞東西的一定很重要。”米契挺直身體望向溫特斯的背影——已經幾乎看不清楚,微笑著搖頭說:“什麼最弱?他才不是最弱的那個,他是最強的那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