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平縣的匠童比試都是一天就結束,快酉時了,小匠員們看到每個巡場的考官時,目光皆透著詢問:我考過了麼?
當然考過了。
隨酉初的鼓聲,王葛引領部分小匠員離場,那些七歲以上的得協助匠吏運輸材料,掃場地。
酉正,王葛離開人頭攢動的考場,終於清靜了。官道兩邊是望不到邊的耕田,農人辛苦,日落才陸續歸家。夕陽照著一頂頂斗笠,他們相互間的談笑時有時無傳來,令天與地充斥著生機勃勃。
恍忽間,王葛在這些人中看到了大父母,眨下眼睛再看,當然沒有。
白容知她心意,悠哉緩行,且她往哪望,它也往哪望。王葛漸被白容逗笑,問它:“種地苦還是做木匠苦?”
“嚏。”
“哦,你最苦是吧?”
“嚏。”
“那就苦上加苦。駕!”
立吏契那天,在王書左建議下,王葛住進了郡署吏舍。吏舍集中在郡府東側,佔地挺大的,像王書左這種世家子弟住的是獨院;像何職吏普通出身、但資歷深的,是三人一院;王葛住的是五人一院。
別以為五人一院就最差了,還有十人一院的呢。
吏跟吏的俸祿更不相同。段功曹史算是底層吏中職務最高的,每月俸祿是十一斛粟米,和她同級別俸祿的還有都亭長、諸曹史等;書左、亭左、郡兵伯長等,次之,每月八斛;職吏、循行、門下賊曹等再次,每月六斛;王葛每月三斛粟米,跟散吏、亭求盜、遊徼相同。
三斛,合每天一斗。用不了這麼多谷糧的,可折算成銅錢,不過若選擇折算錢,就得折一半,也就是半谷半錢的發放形式。這點王葛理解,不然太增加職吏的工作量了。
就這樣,王葛每月領一斛五斗粟米、六百個錢,再多出的粟米正好在市肆中換蔬菜和豆、醬。吏還有許多隱形的福利,比如廨舍管白容的餵養,發放四季吏衣、足衣,每五天休沐一天,吏舍有專門的休沐區。
也因此,她知道試犁時縣吏為何干活拖沓,非得耗到午後才歸縣署了,原來縣署的福利多一項,出縣郊半日就有差補。
嘖嘖,羨慕啊。她是郡吏,在縣郊過夜才能算一天差補。
“駕!讓道!”
後方的疾馳聲令王葛來不及看,縱白容往道邊貼時,一隊騎士陸續越過她,身上全帶有血跡,其中一人掉落個方形布裹,滾到白容前頭。
王葛急令白容停下,看向對方。真是冤家路窄,又遇到了司馬韜!
對方揪著韁,轉向她,目指氣使:“勞煩,揀起來!”
其餘騎士有兩個停下等他的,劉清跑遠又回來:“司馬韜……”
“你要不跟我講話就永遠別講!”司馬韜驟然暴怒,繼而對王葛再次下令:“揀起來!”
揀就揀。王葛下馬:“我可以揀。劉郎君願告訴我這是何物麼?”
劉清皺眉不語,司馬韜回頭一瞥才反應過來,先小聲罵句“豎婢”,再揚聲、帶著鄙夷口氣道:“想離間我二人?哼,還是我告訴你吧,裡面裝有人頭!我等在前方與敵廝殺,連生死都顧不上,怎麼,勞煩你彎彎腰都嫌棄?”
“不敢。”她雙手捧起。
“開啟!看看摔壞沒有?”
都人頭了還在意摔壞?不過對方勢眾,她不敢不服氣,一手託穩布裹,一手解布結,另兩個騎士也靠近,跟瞧熱鬧似的互打眼色。
木盒一露,難聞氣味也隨著出來,她手心不停滲冷汗,動作不停,直接開啟蓋子,確實是湖了石灰的首級。躲不開這一眼,她看到這顆人頭上編了若干辮子。“無損壞。”
王葛蓋回木蓋,繫好布結,雙手捧近司馬韜。
“你太矮了,以後多吃些。”對方臨走不忘諷刺她一句。
囂張的笑聲遠去後,濺起的灰塵落地。
王葛踩兩次鐙才爬上馬背,膽怯令她羞恥,更加重恨意,她臉龐少見的浮現出狠色。之前她因關心桓真三人,特意問過王書左,鄉兵如何獲取功勳數?然後知曉諜人與敵方斥候的首級,一顆值一功勳數。
所以司馬韜和劉清急速往城內趕,很可能是知道了功勳令,恰好立功的地方又不遠,就回來用敵人首級換功勳數!
回到吏舍,王葛刻意去想那顆烏糟糟的死人頭,就跟去年被聶娘子屍體嚇住後的方法一樣,恐慌逐漸消退。
同住的四名女散吏全是因傷退役的騎兵,分別姓專、鄒、錢、南。王葛年紀小,不但相貌討喜,還懂事勤快,四人已經把她當自家阿妹看待,見她回來後總走神,還時不時皺緊了眉頭,就明白王葛肯定遇到事了。
天黑透,王葛進雜物間忙活,門大敞著,鄒娘子在門外過路三趟後,忍不住了,蠻力扯她出來。“行了,黑黢黢的,明天再收拾!”
專娘子挑著水回院,“哈”的一笑:“還沒問出來?阿葛,你要實在閒不住,去挑水,我正好歇歇。”
“是。”
“是什麼是?”專娘子假意發火,“今早還好好的呢,說吧,出啥事了?再不說,我把桶扣你頭上!”
王葛知道不能再藏掖了,要說就說真心話。
“阿姐,不是我不想說,我很想說,剛回來時我就想說。其實不算大事,今天遭遇的,要換成幾位阿姐,興許你們還很喜歡哩。但擱在我這就成了……傍晚我在縣郊官道遇到一隊騎士……司馬韜和劉清就因為那場考核……祝阿姐被我連累……敵人的髒頭顱我怕什麼呢……所以是我膽怯、我自己不爭氣……萬一你們知道後替我出氣,不就跟祝阿姐一樣被我連累了!”
講述過程中,王葛一會兒學對方戰馬陸續剎停,一會兒學司馬韜用鼻孔說話,又學劉清皺著倒八眉識破她的挑撥詭計,再學白容四腿打顫、她自己也渾身劇抖的慫樣。
總之,她不但沒掩飾當時如何窩囊,還講得詼諧又誇張。專娘子笑得直拍桶,鄒娘子在後頭踢她腚都不管用,南娘子彎腰捧腹,錢娘子過來戳一下王葛額頭:“行了,哪有這樣數落自己的。司馬韜確實勇,但士兵可不能只管在前線廝殺呀,還得有護著百姓的心。你才多大,乍見死人首級肯定害怕。”
“我也是這樣想的,所以晚上我想睡中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