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七年,河南大旱。
家居洛陽的前南京兵部尚書呂維祺上書朝廷:蓋數年來,臣鄉無歲不苦荒,無歲不苦兵,無歲不哭挽輸……野無青草,十室九空,村無犬吠,尚敲催徵之門。
樹有啼鵑,盡灑鞭撲之血;黃埃赤地,鄉鄉幾斷人煙;白骨青磷,夜夜似聞鬼苦。
欲使窮民不化為盜,不可得也!
——
荒野上,一群饑民正在荒野中游蕩著,他們大多面黃肌瘦,雙目無神,只是偶爾抬頭看向遠方的時候才會露出一絲期翼的目光。
那是洛陽所在的方向,聽說那裡有官紳設粥廠賑濟。
此時人群中有一個皮包骨的婦人突然倒下,她想要用乾枯而烏黑的手撐地重新站起來,但是掙扎了幾下後卻是沒有再動了。
有人過去看了看,很快就是搖頭走了,只剩下一個同樣面黃肌瘦,餓的皮包骨的七八歲的女孩在嚎哭著喊孃親……
不遠處的羅德才看到這一幕輕嘆了口氣。
同樣的場景他這一路上已經看過很多次了,甚至有幾次發生在他的家人身上。
自從家鄉連續數年遭遇旱災,連樹皮都被人吃光了後,他不得不和其他人一樣,帶著家人踏上逃亡之路。
然而不逃是死,逃亡了也難活!
一個月前,他的老父親病死在路上。
半個月前,他的結髮妻子餓成皮包骨後同樣沒能撐住死去了。
八天前,自幼聰慧,有望考取功名的長子找到了一些野菜,結果引來其他饑民的哄搶,爭奪中,不知被誰用尖矛捅中腹部而亡。
後續幾天,他們連續幾天都沒能找到吃的,只有五歲的幼女同樣餓死了,那一天他抱著幼女的屍身乾嚎了好久好久……
而現在,羅德才看了看身邊剩下的最後一個親人:次子羅志學。
現在他的次子情況同樣不容樂觀,和他自己一樣,都已經是餓的皮包骨,再不吃東西,不用幾天就得真的餓死了。
“學兒放心,我們很快就能到洛陽了,那裡有粥廠,只要到了那裡我們就能活下去!”
已經十五歲的羅志學點了點頭:“孩兒知道。”
羅德才此時又回頭看了眼那個趴伏在已故婦人身上的嚎哭的女童身上,稍微猶豫了後走了過去。
羅德才把已故婦人拖到一個淺坑裡,簡單扒拉了一些土埋上。
簡單埋葬了後,羅德才看了看眼前這個面黃肌瘦的女童,嘆了口氣道:“跟著我們父子一起走吧!”
這個女孩已經全家死絕,如果沒人護著,恐怕活不過明天!
不是餓死,而是另一種更讓人絕望的死法!
女孩仰起頭,露出了又髒又瘦的小臉,她看了看羅德才沒有說話,好半會後才點了點頭,然後跟在羅德才父子身後。
饑民們慢吞吞的向前遊蕩著,他們把路上所遇見的一切可以吃或不可以吃的東西都吃光,不管是野菜、青草還是樹葉或樹皮。
人群中不時有人倒下,這些倒下的人裡,有些還能被草草埋葬,但是更多的還是被直接遺留在道路上!
饑民們一路逃亡,一路餓殍白骨,放眼望去盡失人間慘劇!
羅德才帶著自己的次子羅志學以及女童隨著人群慢慢前進著。
羅德才問過女童的名字,姓林,沒有大名,只有一個家人叫的小名‘魚兒’。
羅德才他們運氣還算不錯,傍晚的時候帶著次子和女童林魚兒脫離人群后,在道路側邊的山林裡找到了一些野菜,又發現了一個鳥窩掏了五隻鳥蛋。
羅德才當場就讓次子羅志學把其中三隻鳥蛋直接生吃進了肚子,免的引來其他人的窺伺。
不久前,他長子僅僅是因為發現一些野菜就引起了他人爭奪而被害死,更何況是這些鳥蛋!
幾隻鳥蛋在這個時候,就是活命的機會!
羅志學還想要拒絕,想要讓父親吃,但是被羅德才一個眼神就給瞪了回去:“書都讀到狗肚子身上去了?長者賜不敢辭!”
羅志學還想辯駁:“孩兒……”
不過羅德才卻是一聲冷哼,羅志學這才一邊流淚一邊把三個小鳥蛋吃了。
剩下的兩隻鳥蛋,羅德才想了想,把其中一個給了女童林魚兒。
林魚兒雖然看著鳥蛋不停的吞口水,不過卻是沒第一時間去接,還是羅德才直接塞過去後她才吃了。
靠著一路挖野菜,吃樹葉甚至樹皮,羅德才終於是帶著次子羅志學和女童林魚兒到了洛陽城外。
洛陽城外果然有官紳設廠施粥。
但是去了才發現,洛陽城外雖然有官紳施粥,但是數量卻是極其有限。
洛陽城外饑民已有數千人,但是每日施粥不過千人份,簡直是杯水車薪,並且又城門緊閉,不準饑民們入城尋求生路。
城外饑民們為了領粥而頻繁發生爭鬥,一旁的官兵們也不管,只要饑民們不直接哄搶粥廠,他們對外頭饑民們的鬥毆絲毫沒有插手的意思,甚至有的時候還會一邊看饑民們為了哄搶粥水一邊哈哈大笑。
羅德才幾次想要排隊領粥都沒成功,這讓羅德才忍不住悲憤欲絕:這老天到底是怎麼了?
抵達洛陽的第三天,這一天羅德才照樣天沒亮就帶著次子和林魚兒趕早排隊等施粥。
但是官兵們從城裡出來後,剛施粥一會呢,就一個個爭先恐後的往城內逃去。
再看遠方,只見來了一隊百餘人的騎兵,這些人穿的亂七八糟,皆手持長矛刀弓。
“賊軍殺來了,快逃啊!”
城外賊軍的到來瞬間讓粥廠裡的人群慌亂了起來,眾多人朝著四周逃跑。
但是羅德才四處張望了後,非但沒有跑,而是快步朝著前方不遠處的粥廠而去。
那裡還有之前官兵們搬出來,還沒有來得及分發完的粥。
賊軍固然可怕,但是餓死同樣可怕!
而和他有同樣想法的人不少,所以雖然不少人此時正在逃離,但是也有不少人卻是朝著粥廠擠過去,試圖搶奪剩餘的粥。
羅德才沒和其他人一樣,直接去那幾個還裝滿粥的木桶,那裡是人擠人,根本擠不進去,他去了邊上一個被人踢到,只剩下了些許粥的木桶。
這個粥捅裡的粥已經沒剩下多少了,而且周邊還圍了一圈人,羅德才拿出一個缺口的陶罐直接往粥捅裡掏。
慌忙掏起半罐粥水後,羅德才就連忙用雙手護著陶罐往外走。
此時,有幾個沒能搶到粥的人看到了羅德才,其中一個直接就撲了過來:“把粥給我,我的母親快餓死了……”
羅德才自然是死死護住裝著皺的陶罐,這是好不容易亂中搶來的救命粥,豈能讓與他人。
那人搶不到之下頓時急了,直接拿出了一把生鏽的剪刀往羅德才紮了下去,同時淒厲叫喊著:“把粥給我,給我,那是我的粥……”
羅德才躲避不及脖子頓時被紮了個大洞。
霎時,鮮血從脖子噴湧而出,一些甚至噴進了他死死抱住的陶罐裡。
那人也不顧踉蹌即將栽倒的羅德才,直接一把搶過陶罐後就往嘴裡灌,渾然不顧周圍又上來了好幾個人對他拳打腳踢。
血紅色的粥水順著他的嘴角流下,以至於胸膛都染成了紅色。
有人一邊打一邊喊:“求求你,把粥給我,我已經好幾天沒吃過東西了。”
還有人繼續衝上來:“都給老子放下,老子等著粥給我兒子救命,都讓開,不然老子要殺人了……”
“啊!”
“老子和你們拼了!”
“那是我搶到的,嗚嗚,那是給我孃親的粥,你們不能搶……嗚嗚,我跟你們拼了……”
喝罵聲,慘叫聲,呻吟聲,哭喊聲開始圍繞著粥廠此起彼伏的響起,一同奏響了明末亂世這曲最震撼人心的交響樂!
待曲終人散時,十餘個穿著短袍的賊軍騎兵策馬上前,馬蹄踩在屍體的間隙緩緩前行。
已經出鞘的腰刀在陽光下閃著寒芒!
周圍是逃散的饑民,地上是為了爭奪粥水而自相殘殺的十幾具屍體和數十傷者。
最後,騎兵中的一個頭領把目光落在了趴伏在羅德才屍身上痛哭的羅志學。
他在羅志學身上反覆看了看,然後道:“你穿長衫,可識字?”
羅志學抬頭看著賊軍騎兵,木然的點了點頭!
隨即,那賊軍騎兵從懷裡掏出來一本書扔出去:“念!”
羅志學一開始沒動,那騎兵又道:“不念就死!”
羅志學這才上前撿起地上的書,翻開後低聲念道:“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
羅志學唸了一會後,那騎兵面露喜色:“果然是個讀書人,好,現在你是我的文書了!”
羅志學年歲不大,此時剛經歷了喪父之痛,聽到這話不忍辯道:“我不從賊……”
騎兵頭領盯著他,神情變得逐漸冷漠,手中的鋼刀在陽光下閃著寒芒:“你確定?”
羅志學聽罷,抬頭看著騎兵的冷漠表情,身體忍不住顫抖起來:“我……”
但是我了半天,也沒說出第二個字來。
那騎兵頭領看著羅志學這模樣,當即露出滿意神情道:“看來你是同意了!”
說罷,騎兵頭領看了看羅志學面黃肌瘦的身體,略微皺眉後從行囊裡掏出來一個饅頭:“吃了,然後跟我們走!”
說完他又看了看躲在羅志學身後的林魚兒,隨即又從拿出來一個饅頭:“你妹妹?你也可以帶上跟我們一起走。”
羅志學看著那騎兵頭領手中的這兩個饅頭,忍不住吞了吞口水,他身後的林魚兒也是眼睛發亮,都忍不住用小手拉了羅志學的衣服。
最終還是沒能忍住兩個饅頭的誘惑的羅志學上前兩步,接過饅頭後,羅志學道:“謝謝!”
那騎兵頭領呵呵一笑,不以為意!
羅志學把其中一個饅頭遞給了林魚兒後,自己也是拿著饅頭大口吃了起來。
但也許是很久都沒有吃過正兒八經的吃過東西了,羅志學吃的非常急,直接大口大口的吃,一時間竟然是被嗆住了。
被嗆住後,羅志學頓時呼吸不上來,不一會直接雙膝跪地,雙手捂著脖子,臉色漲的通紅。
邊上的林魚兒也顧不上吃了,急忙上前,但是人小力微的她也沒有絲毫辦法,只能是哭喊著:“學哥……學哥……”
騎兵頭領看著這一幕也是一臉詫異,顯然沒能預料到會發生這種狀況。
“媽的,餓死鬼投胎的啊,這他媽也能噎著。”
嘴上罵罵咧咧的騎兵頭領直接下馬,又招呼了幾個屬下賊軍騎兵過來。
“老子好不容易才弄到一個讀書人,可別噎死了。”
幾個人折騰半天,但是卻沒什麼效果,不一會羅志學就眼睛一翻,直接暈死了過去。
看著這模樣,那騎兵頭領也是下了狠心,直接一拳頭狠狠打在了羅志學的上腹部上,一記重拳之下這才見一團饅頭渣從羅志學嘴裡噴了出來。
又是等了半天后,羅志學悠悠醒來,醒來的第一句話卻是有點怪:“你是誰?我在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