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過多久,幾條打戲一一透過,演員中場休息,道具組的成員和劇組小工一起更換佈景,為接下來緊追不放的戲份做準備。
唐糯不出預料又演嗨了,這時下了戲也精力充沛地繞著秦絕噠噠噠轉圈,看得場邊的羅凌莫名有點羨慕。
同樣都是《心影連結》的主要演員,同樣都是“小輩”,秦老師明顯更寵唐糯一些……呃,我這是在比什麼。
羅凌不自在又不甘心地眨眨眼睛。
他看見秦絕拖著一隻唐糯掛件向這邊走來,趕緊露出乖巧笑臉起身迎接,像以往的任何一次那樣把“瞧,這是藝人之間再常見不過的輕鬆閒聊”這一幕演給外人看,實際的心思則都放在正經事上,等待著秦絕張口出聲。
“這時候現實裡的廖京臣已經被迫放下游戲眼鏡,去見他父親了。”
秦絕往演區方向偏了偏頭,她剛剛完成的最後一條戲就是“驚宸”猝然掉線,遊戲角色的身體失去控制。
羅凌點頭:“接下來要拍的戲和我晚上的戲是完全同步的……”
“你代入得怎麼樣?”秦絕問。
“什麼?”羅凌一愣,“我,呃,代入得還行,應該。”
他語氣略有忐忑,把自己剛剛分析的關於廖京臣的心理變化以及他該有怎樣的神情和反應給秦絕說了一遍,秦絕全程未發一言,聽得很耐心,扒拉著她的唐糯看看她又看看羅凌,眼睛眨巴眨巴,也安安靜靜地做兔兔掛件。
“……大概是這樣?”羅凌最後不太確定地做結語。
“那你就不應該呆在這了。”秦絕道。
“?”羅凌怔愣住。
秦絕光看他的微表情就知道這傢伙的腦袋瓜子又在瘋狂揣摩這句話的深意,一秒鐘能飄過八百個沒卵用的胡思亂想,她伸手rua了把唐糯,再次扭頭看向演區那邊,小幅度地揚了揚下巴。
“你都掉線了,怎麼會知道後面網遊裡發生了什麼事?”秦絕說得理所當然。
“我……”羅凌猛然恍悟,“是哦。”
從熟絡以來不知第多少次被秦絕一針見血地指出自己疏忽的地方,他臉頰發燙,囁嚅道:
“我是在想,現在觀摩的話,等會兒輪到我演的時候,我就能想象出——”
“要的就是想象。”
秦絕不客氣地截下羅凌的話頭,“話題又繞回來了,我之前說過廖京臣和‘驚宸’是一個人,我們要相互把對方的表演吸收、代入,對吧?”
“嗯。”羅凌乖乖點頭。
“你的代入還是太表面,淺嘗輒止,自以為自己代進去了,其實並沒有。”
秦絕過於直白的點評聽得羅凌臉頰上的熱度蔓延到耳根,“比如接下來這部分,你坐在場邊看‘茸茸’拖著不省人事的‘驚宸’來回逃竄,你這是處於什麼視角?”
“呃……”羅凌卡殼。
“第三方視角,旁觀視角。”秦絕自問自答,“可你是當事人啊,當事人已經掉線了,不在這了,他哪來的旁觀視角?”
“嗯就是,我可以嘗試把第三方視角看到的東西給轉化成第一視角——”
“路走歪了小夥子。”秦絕的口氣逐漸恨鐵不成鋼,“你要不要聽聽你在說什麼。路人眼裡的‘茸茸’,和廖京臣眼裡的‘茸茸’,你覺得一樣嗎?”
“誒?”羅凌茫然。
“你自己剛才都說了,現實裡的廖京臣會非常擔心‘茸茸’,因為她平時表現得嬌嬌軟軟的,怕疼又愛哭……但旁觀者眼中的‘茸茸’,是一個遇到意外雖然擔驚受怕,但仍然果斷切換戰術,護著隊友繼續行動的高階玩家。”
秦絕又問了一遍,“這一樣嗎?”
“噢……”羅凌才從牛角尖裡鑽出來,“所以我不能用旁觀視角觀察到的東西,來做廖京臣視角的想象素材……”
他只是想偏了方向,不是傻,開竅過後立刻懂了秦絕真正指點他的地方:
“哦、我明白了!就像情人眼裡出西施,廖京臣看‘茸茸’有他自己的濾鏡……!”
總算想到點子上了。秦絕欣慰地揉了揉手邊軟乎乎的兔頭,在唐糯“唔!”的抗議聲裡低頭朝她輕輕一笑。
“《心影連結》前幾集補了麼?”秦絕給唐糯整理了下額側的劉海,又問。
“嗯嗯嗯。”羅凌虛空以頭搶地。
“父母看孩子永遠是孩子,老師看學生永遠是學生。同理,對於廖京臣這樣的全服第一高手而言,不論‘茸茸’後來在他的指導下成長得有多迅速,他眼裡的她還是會停留在那個最初的萌新時期。”
秦絕精準地說出了第幾集幾分幾秒,“當時,‘茸茸’的無敵光環失效,被副本里的訓練怪血虐,慘得不行,廖京臣被強制召喚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那副慘狀。”
羅凌的思緒緊跟著秦絕的敘述,也回到了《心影連結》第二集的片段。
唐糯精湛的表演浮現在眼前,他不自覺皺起眉,少見地露出一點很不偶像的苦相。
那是一個有道德有基本善惡觀的正常人在看到某些慘象時自然而然會有的反應。
秦絕將羅凌既像心疼又像幻痛的神情變化收入眼底,目光多了一絲滿意,口吻悠然:
“那麼,在被迫失聯,只留‘茸茸’一人面對七八個敵人,而自己束手無策,甚至連實時情況都無法得知的這段時間裡,廖京臣會想象出怎樣的畫面?”
羅凌沒出聲,但表情愈發凝重。
“我們接下來要拍的,是發生在‘茸茸’身上的既定事實。客觀事實會扼制想象力,特別是在主體對想象的人或事物有著濃厚濾鏡的情況下。”
秦絕循循善誘,“你知道得越多,你的想象越具體,腦海裡的場景反而不會變得特別恐怖,也不會恐怖到讓你自己提心吊膽,恨不得立即插上翅膀飛回她身邊。”
羅凌沉默地想了好一會兒,然後抬起腦袋,緩慢地、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
“記住,要腳踏實地地代入。”秦絕不再多言,“我們是同一個人,有時或許沒必要分得太清。”
想在片場觀摩學習的,是演員羅凌,不是角色廖京臣。
演員想上進的心是好的,只不過有時越是使勁兒,可能就越偏離角色。
及時扳正自己也是重要的必修課。
“好的,謝謝秦老師。”
羅凌細細咀嚼著他領悟到的知識點,沒過一會兒劇組的工作人員面帶猶豫朝他們這邊挪蹭,幾乎把“有事要說但不敢打擾演員明星”幾個字寫在臉上,他注意到,也貼心地笑了笑,主動提出告辭,把綠幕攝影棚留給秦絕和唐糯兩位主角。
不用羅凌招呼,呆在不遠處的陳亮等人就主動小跑了過來。
“我們回去吧。”羅凌道,“不打擾他們拍戲了。”
陳亮瞄了一眼轉到手腕內側的手錶,羅凌一早就說過要來綠幕棚這邊串門,謝貞於是跟製片和導演打過招呼,把今天他的戲都安排到了夜場,是以,此時時間還很充裕,哪怕羅凌回化妝室先做妝造也能剩下無所事事的兩三個小時。
“是累了嗎凌凌?”陳亮問,言下之意是你不再多看會兒?
羅凌搖搖頭:“接下來是秦老師和糯糯的戲了呀,和我關係不大。”
陳亮其實沒聽懂,照這麼個說法,之前的戲不也是光那兩個人和群演在忙活,都跟羅凌沒關係?他想了想,把羅凌的話解釋成“秦絕和唐糯形影不離,我再呆下去顯得礙事,還是趁早回去比較好”。
“行,我們回化妝室歇著。”既然正主發話,陳亮便呵呵笑著應道。
攝影棚和妝造間都在一片地方,離得不遠,三人很快回到溫度適宜的房間。
羅凌躺在躺椅上翻劇本,助理們湊在一起檢查方才拍到的同框物料。說實話,後面那些拍得並不滿意,原因是他們想拍秦絕和羅凌面對面熱切交談,然而唐糯就在秦絕身邊,除非拍攝角度刁鑽,否則總有鏡頭能把她收進取景框內,兩個年輕帥哥的養眼畫面由此變成一對父女和一個鄰居家小哥在小區街道閒聊,曖昧氛圍全無。
沉浸在思索中的羅凌偶然分出心神,就聽陳亮以外的助理在旁邊悄聲嘀咕:
“嘖,還挺能防的。”
在助理的世界裡,秦絕隨身攜帶唐糯的這手操作叫做不動聲色拒絕賣腐。
羅凌的嘴角向上翹了翹,又馬上壓下去,回到平時淺淺的乖順的弧度。
太把營銷當回事了,秦哥根本懶得想你們腦子裡這些彎彎繞繞……唔,剛才的我貌似也是,聊演戲聊著聊著就忘我了,把這些有的沒的全都拋在腦後不去想……
這個念頭讓羅凌驀地有股在大人眼皮底下成功做了某些不合規矩的“壞事”的感覺,爽快,舒暢,止不住地竊喜。
他再次控制好唇角,整整心神去琢磨自己的戲。
秦絕不止一次劃過重點——不論是當面還是透過那本珍貴的筆記——她說,她和羅凌應當互通你我,共同塑造廖京臣這個角色。
這幾日羅凌的拼命努力,不僅僅是為了演好廖京臣,也是在追趕她。
《心影連結》第五集,“驚宸”與廖京臣不再割裂成獨立的個體,劇情在網遊和現實中來回切換,沒有半點喘息的空間。
雖然是同一個人,雖然本質上沒有對話和互動,但對羅凌而言,這段不是對手戲,勝似對手戲。
絕對不能接不住戲。
不能拖秦老師的後腿。
想到這羅凌有點痛苦地吸了吸氣,馬上就被陳亮柔聲詢問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沒事。”
羅凌頓了一下,罕見地收回溫和笑容,坐直上半身對陳亮正色道,“陳哥,待會兒我拍戲的時候,從開始到結束,不論發生什麼,你們都別靠近。”
助理們變了臉色。
羅凌的心裡在打鼓,他剋制住這股縈繞在心臟周圍的退縮,繼續學著秦絕那副正經的、冷靜的、嚴肅的模樣交代道:
“這場戲很難,我想好好演。戲裡的角色在掙扎,痛苦,到時我看起來應該也差不多。所以你們不用急著過來,我怕我出戏。”
演戲中的演員不需要呵護。
更不能被寵愛。
這是羅凌看完秦絕那期《百年光影》和謝青鹽那篇長文後的感想,他也正在付諸實踐。
從明星到演員的第一步,拒絕做溫室裡的花朵。
“我身邊有秦哥……秦老師就夠了。”羅凌再次強調。
秦絕拍戲羅凌會看,羅凌拍戲秦絕同樣會站在演區附近。“尤其到了這個階段,漏掉一點都會讓‘驚宸’和廖京臣之間的銜接不自然。”她經常這麼說,也答應過羅凌在拍這場戲的時候會引導他入戲。
羅凌嘴上不說,心裡是將第五集的重頭戲當做入學考試來看待的。
似乎只有他在這裡透過了,他才有資格做秦絕的學生。
“咚咚”心跳依稀響在耳邊。
羅凌強作鎮定,保持著認真神態,等待陳亮的回覆。
出乎意料的,陳亮露出了羅凌非常熟悉的上道的笑容,那是一種“一切盡在不言中”、“我明白,我都懂”的圓滑笑容,因為太懂了,反而顯得有些油膩。
“好的,到時候我們都站得遠一點。”陳亮笑道,“放心吧凌凌,在你身邊的肯定只有秦老師一個。”
羅凌吊在嗓子眼的心臟倏地墜落。
路過了胸腔,一路沉進胃裡。
他在鄭重表態,述說自己的抱負,懇請他們的理解與配合。
但陳亮理所當然地認為他要演的那場戲在戲外,是被戲折磨的流量小鮮肉在出戲那刻迎上寵溺影帝的戲碼。
羅凌在說:“我想認真拍戲,希望你們也認真對待。”
陳亮在聽:“我要開始賣了,你們懂點事讓開空間。”
那股強烈的反胃感再次湧上來,海嘯似的。
“我不是(這個意思)……”羅凌喃喃,然後他下意識的反駁停下了。
他嫻熟淺笑,這是一個聰明人與另一個聰明人三言兩語對上電波後會有的笑容,它體面,含蓄,內斂,無聲勝有聲。
“對,就是這樣,所以麻煩陳哥你們了。”
羅凌痛快地說。
他感受到自己的胃在翻湧。
從身體到意識,再到盤桓在眼前咽喉的暈眩和窒息,從未有哪一刻,羅凌如現在這般與廖京臣深深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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