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伯功面色一下子陰沉下來,“我看你與凌守夷一樣都是不見棺材不掉淚的嘴硬之輩!”
夏連翹並不與他逞一時口舌之快,她的目光越過元伯功,靜靜望向近在咫尺的傾天瓶。
天地之間的靈氣所匯成的瀑布自壺口,奔騰而下,匯成靈海汪洋,四面罡風撲面而來。
自它被修築,誕生於此,已經過了太久,太久了。
靈氣在飛瀑與靈海間週轉、咆哮,匯聚成歷經千餘年萬餘年仍在肆虐不止的風暴。似乎也在等待一個擺脫束縛之機。
真正來到傾天瓶面前時,她一下子平定下來,恐懼、猶豫、自卑自怯,也如罡風一般從耳畔飛掠而過,消散於無形之中。
這一刻,她一顆道心似乎與那縹緲難尋的天道隱隱契合。
她想起溟幽海下,顥蒼曾對她所言,“失德者失道”。
她相信,至少這一刻,她是得天之助。
仙門修道不修德,幾萬餘年,氣數已盡。
天數流轉,天道輪迴。
於是,夏連翹微微闔眸,用心去感受懸浮在天心之中的那僅剩的兩枚細長的劍印。
她甚至還從祖竅之中,隱約感受到凌守夷淡淡的氣息,如雪如霜,環繞著她,鼓勵著她。
小凌,和我一起打碎這傾天瓶吧。
她一字一頓在心中默唸。
和我一起,向仙門復仇。
和我一起,還天地一片清明。
元伯功見她冥頑不靈,終於勃然變色,將身形一晃,放出法天象地而來,只見他身形暴漲萬丈,略略一抬起手,便有劍光如雨,寒光四射!
眼前龐大巍峨如泰山壓頂一般的法相,將夏連翹映襯得只有米粒大小,但自古以來,凡人便有愚公移山之志。對於此時的她而言,元伯功才是那螳臂當車,蚍蜉撼樹。
傾天瓶之下,就在滾滾的黑色潮水即將吞沒白濟安、李琅嬛、姜毓玉與曲滄風身形之前。
夏連翹定了定心神,眉心劍光一閃!
只這一瞬,劍印掙脫天心祖竅,她當即與這劍光合二為一,履踐天光,朝著傾天瓶的方向,縱身一躍!
九霄之上,忽然傳來一聲慘叫!
一道驚天動地的劍芒,如日當空,當胸穿過元伯功,霎時之間,元伯功那龐大的法相便如同浮雪向火一般,急速消融縮小,直至縮小成一個不過三尺大小的小人兒。
劍芒便如同滔天巨浪,吞沒一隻小小的蜉蝣一般,元伯功的身影甚至來不及從雲頭跌落,便被激盪如晝劍光絞碎成齏粉,魂魄消散,重歸於天地之間。
吞沒元伯功之後,劍芒卻還在暴漲,與飛瀑靈海間暴動的靈氣交相應和,不斷有靈氣爭相恐後地匯入劍芒之中,這些靈氣被困在此地已經太久太久,稍有外力牽引,便義無反顧投身其中。
每多匯入一分,劍芒便熾盛一份。
以傾天瓶為圓心的劍光還在不斷鋪展蔓延,將天門數萬丈之遙都籠罩在這劍勢之下,不斷鋪設的劍光,如滾滾洪流,註定會碾碎前進道路上任何不自量力之輩。
到了這一步,這劍勢其實已經與夏連翹無關,也非她能操縱控制,她彷彿成了一個媒介,這此間無形天道的代行。
最終,劍芒與靈氣匯聚成一道驚世劍氣,猶如盤古開天闢地的巨斧,朝著傾天瓶,劈下這驚天動地的一劍!
仙門各處,世家與飛昇兩脈原本爭鬥在一處的一眾真人仙君,感知到蹊蹺,俱都面色一變,不約而同停下手中動作。
“不妙,傾天瓶!”
但聞“咔咔”一聲裂石輕響,那巍峨屹立於天門前不知幾萬年的傾天瓶,頓時裂開一道長長的裂縫,浩浩蕩蕩的靈氣霎時間便從這道縫隙中奔湧而出,以百川入海之勢,灌入雲海之中!
一時之間,風雲匯聚,雷聲大作,電光撕裂長空,被困天門數萬年之久的靈氣頓時化作風,化作一場遍佈下界任意一處角落上空的暴風雨,降下萬千甘霖,灑向四面八方!
甘霖所過之處,草木萌芽,天地間元氣週轉,生機發動。
第131章
瀟湘大澤。
永州邊境。
群山綿延,萬壑爭流,千崖競秀。
此時烏雲密佈,陰雲壓頂,風雷湧動,驚動林鳥簌簌騰飛,附近山魈精怪見天譴異動,雷火降世,一個個嚇得魂飛魄散,爭相逃竄。
當然,也不乏有那膽子大的妖魔,見天像變化,便振臂高呼道,“天像變動,天下大亂,浩劫將至,值此我妖魔興盛之際,有何可懼?!”趁著這亂象闖入人類聚集的村落鄉鎮,燒殺搶掠,無惡不作。
非止瀟湘大澤一處如此,整個下界此時也都是人心惶惶,人與妖亂成一團。凡人嚇得緊緊拴住門扉,閉戶不出,至於那些滯留在野外的凡人,卻只能自求多福。
一處山洞前,十幾個凡人哆哆嗦嗦,挨挨擠擠擠在一處,聽得洞外陰風陣陣,鬼聲啾啾,一個個嚇得面如土色。
山洞外的妖怪似乎忌憚著什麼,只在洞口呼喝恐嚇,並不敢輕易進洞。
一道遁光飛快地穿梭在山谷之中。
一個年約三十左右的美貌道姑馭使遁光途經此地,她一襲淡紫色襦裙,鵝蛋臉,保養極為得宜,肌骨瑩潤,眉眼秀美,神色沉凝。
飛掠到山洞前時,這紫衫道姑見洞前圍著大大小小群妖數十隻,立刻覺察到古怪,再往內一探,見十幾個凡人挨挨擠擠在一起瑟瑟發抖。
面色一沉,擰眉輕呵道:“劫雷將至,披鱗帶角之輩,不去逃命,也敢在這裡為惡?!”
當即撥定遁光,將水袖微揚,從袖口中飛出數朵金霞,朝那幾個妖魔飛出。
那幾個妖魔正眼饞山洞內新鮮的血肉,一抬頭便看到幾朵金霞飛出,還沒回過神來,便被其中一朵金霞捱上肌膚。
只這一下,被金霞沾上的部位,立刻就如日光照雪一般,飛快融化成一捧膿血。
這些妖魔法力低微,乍見這一幕,大驚失色,知曉是有修為高深的修士在此,哪裡還敢逗留,嚇得抱頭鼠竄。
紫衫的道姑雙袖招展,又有一朵接一朵金霞飛出,滿空追截這些飛逃的妖魔,便也無暇去察看洞中凡人情況。就在這時,斜刺裡竟飛來一道青氣,這青氣生機極為濃郁,非妖魔之屬,當是仙家氣象。
紫衫道姑微微一怔,慢下攻勢。
見那青氣化作一朵碧瑩瑩的蓮花,飛入山洞之中,展開蓮瓣,將十幾個凡人團團罩住,又放出萬千道毫光,朝外激射,護著這些凡人脫出戰圈。
她這才鬆了口氣。
沒了凡人安危掣肘,紫衫道姑也得以放開手腳。
少頃,地上多出了幾灘汙濁難聞的膿血。
不遠處那十幾個人凡人仍挨擠在一處。
一個青衫文士,容色關切地快步朝這些凡人走來。而他袖口,仍有一縷青氣縈繞不定。
這些凡人似乎與這青衫文士相識,原本他們嚇得有些呆住,此時見到他,一個個露出喜不自勝的表情,呼喊道:“孟大夫!孟大夫回來了!”
“孟大夫!”有人奔到那青衫文士面前,見他身邊空空蕩蕩,“胡姑娘呢?”
青衫文士,或者說孟子真,溫和道:“她受了些傷……”
眾人紛紛愣住,回過神來,忙關切地詢問胡玉嬌的情況。
“怎會如此?”
“嚴不嚴重?”
“這可如何是好?”
“如果不是孟大夫你與胡姑娘這些時日護著我們,我們早已被這些妖魔吃了個乾乾淨淨了!如今胡姑娘受了傷,若是有用得上我們的,孟大夫你儘管開口便是。”
孟子真一一道過謝,又溫言安撫許久,這才抽暇轉過身來,看向遠處的那紫衫道姑。
一拱手,莞爾道:“多謝道友方才出手相助,在下孟子真,不知道友如何稱呼?”
道姑極為驚訝地又瞧了那青衫文士一眼。
膚色白淨,烏髮墨鬢,一襲青衫漿洗得發白,眉眼溫潤,看上去不像修士,倒像是個文秀的墨客。
但見他袖口青氣流轉,色澤濃郁,生機勃勃。分明修為深厚,她不敢小覷於他,忙還禮道:“在下姓鄭。”
孟子真從善如流:“孟道友。”
二人見過禮,鄭道姑這才從孟子真口中明白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原來這近一年的時間裡,孟子真與胡玉嬌一直在四處雲遊修煉,胡玉嬌斬妖除魔,孟子真救死扶傷。已成了遠近為名的一對俠侶。
前些時日二人方才遊歷回此,忽見天象異動,劫雷將至,妖邪肆虐,便乾脆留在了這裡幫忙救人,陸陸續續救了十幾個凡人下來,都是附近村人。
周圍妖魔太多,貿然走動並不安全,更何況又有村民受了傷,兩人便將這十幾個村民暫時安置在山洞內,佈下陣法。
孟子真外出尋藥,胡玉嬌去清掃周邊妖孽,未曾想路遇大妖為惡,胡玉嬌奮力擒殺了此妖,過程中卻受了重傷。
她是狐身修煉成人,如今也有百年之久,又到了即將度雷劫的時候,孟子真只能匆忙將她安置在一個荒廢的山間洞府,再趕回來安置村民。
鄭道姑性格溫和,見孟子真笑容苦澀而勉強,便主動出言安慰道:“道友與夫人救人無數,尊夫人吉人自有天象,道友且寬寬心。不知尊夫人現今在何處?說不定也有我能幫得上忙的。”
孟子真知他如今獨木難支,沒有拒絕鄭道姑好意。二人合力將附近村人轉移之後,他這才帶她來到附近一處荒廢的洞府。
洞府本來是屬於一隻虎妖,這虎妖比其他妖怪聰明許多,多年以來又老實本分修行,見天譴將至,更不敢作惡,慌忙收拾身家行李,棄洞而逃,另尋一個更加安全的所在。
此時,鄭道姑只看到一個黃毛狐狸蜷縮著身子趴伏在蒲團上,神色懨懨,無精打采地舔舐著傷口。
而那位孟大夫見了這小狐狸,眼裡立刻浮現出顯而易見的疼惜之色,也不在乎它渾身血汙,忙將小狐狸攬入自己懷中,一迭聲地柔情溫言安撫,“嬌娘,你如何了?傷口還疼不疼?”
那黃毛狐狸有些不耐煩地抬起臉來:“沒疼死,快被你肉麻死啦。”
孟子真不由一僵,露出窘色。
當日他請求胡玉嬌給他一個愛上她的機會,這一年朝夕相處,志同道合,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他早已已在不知不覺間,深深愛上了她。見她如今正在受苦,更是猶如剖心剜腹,恨不能以身相代。
鄭道姑見這二人相處,心中覺得好笑,不由莞爾。
三人彼此見過禮之後,因胡玉嬌精神不佳,孟子真便引鄭道姑到洞府外說話。
此時,天際的烏雲翻滾得愈發濃烈,道道雷光在厚重的雲層之後湧動不止。
孟子真掛念胡玉嬌,見到如此景象,心中不免一沉。
嬌娘這雷劫來得不巧,偏趕在她重傷之際。但他已下定決心,即便付出生命也要護她周全……
鄭道姑見狀,忙又道:“道書所言,‘所謂善人,人皆敬之,天道佑之,福祿隨之’。尊夫人定會平安無虞度過這場雷劫的。”
這鄭道姑,也正是鄭夫人。
她之所以說出這一席話,不僅僅是為了安慰孟子真,更是她這一年來的感悟。
東海一劫之後,陳玄身死道消。她獨自誕下腹中幼子,可惜這孩子沒有修道的天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