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連翹回到偏殿越想心裡越覺得不安。
她站在空蕩蕩的寢宮發了會兒呆,怔了好一會兒,才恍若下定決心一般,從芥子囊中拿出早就準備好的幾封信出來。
這是她早就寫好的——可以說是遺書。
基本上能寫的物件她都寫了個遍,老白、琅嬛、小凌、胡玉嬌、孟大哥、秀秀……
如果真的走到那一步的話,她希望他們不會因為自己的離開而感到傷心,或者說愧疚。
怕引起天帝的矚目,她沒敢在信上坦言自己真實的來歷。
只是分享了一個借屍還魂的小故事,又一遍遍保證自己是不會死的。
當然對於不知內情的胡玉嬌孟大哥和秀秀,這幾封信的性質更類似於告別書,說自己決定四處雲遊修煉,順便請求老白和琅嬛不要如實相告。
至於她到底會不會死,其實夏連翹自己心裡也沒底。
如果真有個萬一,這幾封信也算聊作慰藉。她一直在猶豫要不要把這幾封信提前託付出去。
老白、琅嬛首先排除。
胡玉嬌也不行,她太過狡黠聰慧,肯定會覺察到蹊蹺。
思來想去,這個物件也只有,只能是姜毓玉。
想到這裡,夏連翹又翻出一個小木匣,認真地把這幾封信放在匣中藏好,這才另外修書一封寄予姜毓玉,希望他能暫時幫忙保管這個木匣數日。
姜毓玉回信很快,少年天性純善,果毫無懷疑,問也未問,一口答應下來,還保證一定會妥善儲存。
但出乎夏連翹意料之外的是,伴隨著姜毓玉回信而來的,另有一道金劍。
這道金劍幾乎是與姜毓玉的回信分前後腳送到。
她取下金劍一探。
筆跡卻十分蒼遒有力,龍飛鳳舞,有種酒酣意盡的瀟灑疏朗。
道是,今夜子時,明月峰巔。
盼君來晤。
署名,曲滄風,謹啟。
是夜,月明如水浮在山巔。
一道落拓身影把酒臨風,佇立在那萬丈峰頂,此人年約三十上下,滿臉胡茬,乍一看醉眼朦朧,不過是深夜買醉的失意之人,但仔細一看,卻見眼底卻分外清冽明亮,燦若天邊繁星。
亥時剛過,便見遠處山巔另有一道身影從雲頭落下,遠比約定的子時提前半個時辰。
曲滄風瞧見她,眼底掠過一點驚訝,舉杯莞爾笑說,“夏道友來得好早。”
夏連翹來這麼早純粹是無事可幹,提前赴約一半出於疑惑,一半出於禮貌。
她也沒想到曲滄風竟也來得這麼早,忍不住問,“曲仙長……深夜相邀所謂何事?”
原著中曲滄風與白濟安一直是亦師亦友的關係,對於這個角色,夏連翹並不陌生。
但她畢竟還是第一次跟他正面接觸,一時之間,難免侷促。更想不通曲滄風為什麼會來找自己。
“不急。”曲滄風笑了笑,將手裡的酒囊遞給她,“喝嗎?”
看了一眼瓶口,夏連翹有點兒糾結。
曲滄風一眼就看出來她在糾結什麼,灑然一笑道:“放心,不髒。這酒囊是專門為你準備的,我沒喝過。”
她深吸一口氣,也不再扭捏,舉起酒囊一飲而盡。
曲滄風微微一笑,讚了一聲好。
他舉目望向遠處那一輪明月,笑道,“今夜有山有月,有酒有風。你我二人對月共飲,便算是朋友了。”
“既然是朋友,”曲滄風正色道,“那便恕曲某開門見山,與你直說了。”
……
兩日之後。
瑤光峰。
仍是個明月夜,夏連翹懷抱著酒罈,一步一步行走在瑤光峰峰頂。
她微抿著唇角,白淨的臉蛋上浮現出點點鄭重之意,眉如翠羽,用眉筆細細描畫過,眼若浮星,唇瓣豐潤如春日夭桃。
一襲青羅裙,像春江潮水,灩灩春波。
夏連翹走得很慢,腦子裡不斷地回想著前幾日她與曲滄風的談話。
曲滄風溫潤和煦的嗓音猶在耳畔迴響:“這是流霞春醪,凡人飲下此酒,脫胎換骨,仙人飲下此酒,大夢三日,長醉不醒。”
“夏小友,你若想救小琅嬛與白濟安,需想個法子令凌守夷他飲下才是。”
第105章
……
流霞春醪,仙人飲下,大夢三日。
夏連翹遲疑:“仙長為何幫我們?”
她沒記錯的話,原著裡曲滄風是在白濟安被拔了仙骨之後,眼見局勢每況愈下,風雨飄搖,大廈將傾,這才親自出手傳授白濟安仙法,助他重返仙途,殺向仙門。
曲滄風微微一笑,他笑起來時,眼角便堆起淡淡的細紋,很是和藹溫柔,“小琅嬛是我看著長大,我若不幫她,難道眼睜睜看她受苦嗎?”
夏連翹靜了一瞬,反問,“仙長也以為真君護不住琅嬛?”
曲滄風看她一眼,耐心道:“不是他護不住,是小凌他太過天真,你別看他總一副冷冰冰,硬邦邦的模樣,實際上心軟得像豆腐,加之外冷內熱,性烈如火。我怕他剛極易折,傷人傷己。
“你勸凌守夷飲下此酒之後,我會替小琅嬛和白濟安找一個藏身之所。”
夏連翹脫口而出:“安全嗎?”
曲滄風淡淡:“這世上從來就沒有絕對安全的所在。”
“那……他醒來怎麼辦?
“說實話。”曲滄風苦笑一聲,倒是坦然相告,“我亦不知。”
“夏道友,”曲滄風正色道,“我和你說過,這並非萬無一失之計。只且走一步看一步,也好過束手就擒。”
……
夏連翹在思索。
這其中利弊方才曲滄風已經和她說得很清楚。她沒有辦法劇透,任何方式都不可以。
她不是沒試過像寫就那幾封遺書一樣,以寓言故事的方式傳遞資訊。
借屍還魂,奪舍附身的志怪奇談,此間數不勝數,無甚稀奇。但一旦牽扯到這個世界運轉的基礎,每當她提筆不過才寫下兩句,天邊便天雷湧動。
夏連翹看過原著,知道曲滄風是主角陣營,因丹陽宗的遭遇,深恨仙門世家。因而毫不懷疑曲滄風的用心,只微抿唇角,鄭重反問,“恐怕,曲前輩今日大方援手,也不僅僅是為了保下琅嬛與白濟安吧?”
“哦?”曲滄風倒是一怔,“說來聽聽。”
“曲前輩……”夏連翹唯恐惹他不快,一字一頓,審慎地說,“也是在逼他在世家與飛昇之間作出選擇……”
曲滄風聞言靜了一瞬,他未被觸怒,未否認,未自辯,只仰頭復浮一大白,看看這杯中月影,又看看這山頭明月。
這才轉過臉來衝她莞爾一笑,答非所問道,“若說這世上,還有誰能令他心甘情願飲下此酒,便只有你一人。”
但夏連翹知道,不否認有時候往往意味著承認。
她並未在明月峰逗留太久,只是就此事與曲滄風又稍加商討推敲一番之後,這才起身告辭。
如何令凌守夷喝下流霞春醪這件事上,曲滄風能給她的建議很少,她只能自己決斷。
夏連翹飛遁到一半,隱隱有所覺,不自覺回眸看了一眼。
見月照千峰,曲滄風孤身一人佇立在明月峰巔,舉起酒杯敬了敬明月。他神情隱約有些怔忪,唇角不見笑意,明亮的眼底也一點點黯淡,似乎是心事重重。
夏連翹微微一愣,腦海中不自覺跳出一句話來:仙門,恐怕要變天了。
曲滄風固然與凌守夷相交莫逆。但他身後仍站著飛昇派,一舉一動皆要從飛昇派的利益來考慮。
倘若凌守夷在找不到這二人的情況下,仍決意要回轉仙門,不計後果,稟明經過,將曲滄風供出,這在某種程度上代表著他已經站在仙門立場,以維護天庭法規為己任,天罡神劍過處,蕩平一切不安定的因素。
如果凌守夷瞞下白李二人拒不受捕一事,反倒有把柄捏在曲滄風手中,成了共犯。
曲滄風此舉,也是在逼凌守夷站隊。
凌守夷可以不為飛昇派所用,但絕不能為世家所用。
回憶到此戛然而止。
瑤光峰頂北風呼嘯。夏連翹攏緊了懷中的酒罈,舉目望去,見靜夜沉沉,寒山載雪,月明如水。
月色如浮雪色之上,人行如在水波之間。
天地間,上下一白,水波蒼茫。
夏連翹莫名覺得自己就像是這蒼茫水波間的一隻蜉蝣,不知要往何處去。
等她推開偏殿厚重的殿門時,肩頭已經落了一層薄雪。
凌守夷正垂眸端坐在殿中打坐,她離開前他好像就是這個姿勢,她回來時,他仍是這個姿勢。
殿外風高雪急,殿內寒意沁骨,他安靜得近似於一座冰玉雕像。
“小凌?”她猶豫著,輕聲開口。
凌守夷無聲地睜開眼,一雙淺淡的雙眸靜靜回望,眼底也如有明月薄雪浮游不定。
她拍著懷裡的酒罈,努力扯開一個笑,語氣盡量輕快,“看我帶來了什麼?”
凌守夷目光落在她懷中酒罈身上,明知她攜酒而來,卻故問道,“何物?”
“天那麼冷,”她心裡緊張得痙攣,卻努力作出一副快活的樣子,“要不要喝口酒暖暖身子?”
這流霞春醪乍一看與凡間濁酒無異,這也是此酒最為獨特之處,只有懂酒之人,飲下此酒才知此間妙處,回味綿長。
恰好,曲滄風是這天下間第一懂酒之人。
凌守夷滴酒不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