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可能喜歡她。
他怎有可能喜歡她,這與他所想的男女之情截然不同。
凌守夷走得決絕,夏連翹放心不下他牽著裙襬追上去,剛追幾步,少年卻固執地抿緊唇瓣,加快腳步。
她越靠近他,他就跌跌撞撞走得越快。
回想第一次見面時那個傲氣沖霄,冷冽英氣的少年,再看到此時腳步凌亂不成行,白衣染血的凌守夷。
夏連翹動了動唇,心裡痠軟,沒再往前追,打算還給他一個能獨處的空間。
折返回原地,她百感交集,五味雜陳地坐回到原地,心亂如麻,怔怔地發呆。
……她其實也不想逼他的。
就是大腦一片空白,下意識地就問出了口。沒想到會給凌守夷造成這麼大的壓力。
她目下也說不上來自己對凌守夷到底是什麼感受,雖然沒之前那麼喜歡了,但總還有些淡淡的好感。
看凌守夷現在這個反應,或許真的是她自作多情。亦或者,喜歡她對他而言是一件讓他無法承受,又很糟糕的事吧。
她或許不該逼問他這麼多。凌守夷若真喜歡她,也只是建立在傷心契基礎上的一時意亂情迷。這段時日相處下來,他從來沒對不起過她,方才還捨命救她於危難。她為什麼總叫他為難呢?
他聽到她的腳步追出去幾步,又收回。
凌守夷垂眸,抿緊的唇瓣毫無血色淡近似無。
她的確沒有追上來。
他找了個隱蔽的角落,放下佩劍,坐下。
內心又一片空茫,不知如何是好。
不知不覺間,便已打出一道符籙,待看到眼前水波紋亮起,凌守夷心裡一驚,想收回水鏡卻已來不及。
水鏡中那張鬍子拉碴的臉,趕在他掐斷水鏡之前,迅速貼近到鏡前,笑道:“凌真君,久見吶。”
凌守夷面無表情地看著,從來沒覺得曲滄風這張臉這麼令人生厭。
“凌守夷?!”下一秒,曲滄風便注意到他此時的狼狽,揚起眉,驚訝地問,“你怎麼回事?”
少年眉睫帶血,眼睫一動,雙眼如寒夜孤星,唇瓣吐出幾個冷得能掉冰渣子的字:“不關你的事。”
他也不怕這話傷了曲滄風的心,因為這人絕不會關心他這一身傷勢從何而來。
果不其然,曲滄風只是笑笑,“誰能把咱們凌真君弄成這副模樣,真是稀奇,合該讓整個仙門都來看看。”
凌守夷面無表情,冷冷,“看我笑話麼。”
曲滄風老臉一紅:“咳咳。”
凌守夷微微皺眉,他掌骨破碎,雖叫夏連翹修復大半,卻還是隱隱疼痛,全無跟曲滄風插科打諢的心思。
“說吧,”知道這位是個無事不登三寶殿的性格,總之是絕不可能打一道水鏡出來同他拉扯家常的。曲滄風笑道,“又有什麼事找我?”
凌守夷微頓,氣息稍有滯澀,卻還是說明來意,“你可知曉此物為何?”
言罷,垂眸撩開道袍衣襬。
冷白結實的腰腹間,一朵豔色牡丹映入曲滄風的眼底。
曲滄風揚起眉,眼裡掠過一抹驚訝。
花開三瓣,凌守夷也沒料到,不由一怔。他昨日方才看過,不過兩瓣,轉眼竟成三瓣,不免有些措手不及。
曲滄風目光一怔,神情慢慢嚴肅起來,“這什麼東西?”
凌守夷這次倒是無甚動容,毫不滯澀地一口氣說完前因後果。
“也是那狐妖所為?”曲滄風挑眉。
他頷首,“是。”
曲滄風沉吟:“既是這雲州狐族所為這倒是好辦,我這邊去琅嬛閣為你查證。”
凌守夷的道謝聽上去依然不帶任何感情:“勞煩於你。”
曲滄風卻挑眉,“從你嘴裡聽到謝謝倒真是不容易。”
凌守夷默然。
他性格清高倔強,不願讓外人知悉自己身上的變化,本來是不打算麻煩於曲滄風。
或許是這段時日來心緒紛亂,這朵牡丹給他的感覺很不好,他隱隱之中總覺得這牡丹或與夏連翹有關。只想儘快弄清箇中緣由。
過了一會兒,又好像漫長有幾千年,曲滄風終於去而復返,只是他神情卻十分古怪,像看到什麼最令人震怖,這世上最驚訝的事一般,比上一次他詢問他傷心契時更加古怪。
“這朵花——”曲滄風皺眉看著他。
凌守夷:“你大可直說,不必這般扭扭捏捏。”
曲滄風:“我之前不是問你與那凡人女子的關係?”
凌守夷心中一沉,湧起一股不祥的預感。
曲滄風吊兒郎當的氣質也為之一收,眼裡笑意全無,認識他這些年來,這是凌守夷第一次看到他這般嚴肅的神情。
“這花不會傷人,也不會害人性命,也沒有名字。只不過是雲州的狐族平日裡玩鬧的情趣。
“若遇心動之人,每動心一次,便花開一瓣,直至這朵牡丹全然盛開。”
曲滄風話音未落,凌守夷面色駭然一白。
他似有所覺般地飛快撩開衣襬,垂眸檢視。
腰側的牡丹,正緩緩展開第四瓣牡丹。
凌守夷一動不動,如冰封凝固一般,看著這第四瓣牡丹徹底舒展。
蒼白的面色一片慘然、死寂。
心神巨震之下,終於撐不住,暈過去。
曲滄風:“凌守夷!!”
第53章
不多時的功夫,凌守夷才緩緩醒轉。
睜開眼的第一反應便是去看自己腰側的牡丹。
腰側的牡丹依然豔冶動人,花開四瓣,觸目驚心。
這一切竟如一場噩夢。
凌守夷闔了闔眼,這穩了穩心神,這才抬眸看向曲滄風。
曲滄風這時已捏著下巴,目光饒有興致地隨他一起落在牡丹花紋上。
凌守夷恢復往日的鎮靜,一雙眼如春水照人寒,淡漠無塵,“此花可還有什麼蹊蹺。”
曲滄風摩挲著下巴,答非所問,“小凌,你中這花想來沒多久吧?但你這個開放的速度有點兒離譜啊……”
“閉嘴!”凌守夷冷冷,忍無可忍。
曲滄風笑了笑,見他慍怒,倒也沒再激他。
“這花的確還有一個特殊的地方。”
“每開一瓣,對心上人的喜歡便多一分。不知小凌你對那位凡人姑娘的喜歡又有幾分?”
“要不是我如今離不得仙門,倒也想看看那位姑娘到底是何方神聖,勾得咱們凌真君如此魂不守舍。”
凌守夷像被人頃刻間戳中死穴,臉色微變。
曲滄風:“小凌,你打算怎麼辦?”
凌守夷攥緊指尖,微微垂眸,垂眼時風姿極美,像蓮花的開落。
眼睫卻彷彿勾連著淡淡的風輕雪氣,有斷金聲,“自然是不叫它繼續盛開。”
少年話說得堅決,如玉山傾倒,無可轉圜。
曲滄風卻微微皺眉,“我雖不通情愛,卻也知曉感情是壓抑不得的,越壓抑之後反噬得說不定便更厲害。”
“小凌,我有句話一直想問你,你是不是受你父母影響,這才……”
話音未落,凌守夷便遽然蒼白了面色,冷冷打斷了他,“絕無可能。”
只這話此時卻顯得如此單薄,毫無說服力。
曲滄風沉默下來,有些憐憫地看著眼前的這清癯秀致的少年一眼。
凌守夷面無表情,目光直直地回望著他,一雙棋子黑的眼凝結起淡淡的薄冰。
曲滄風一時無言。
他雖是由凡人飛昇成仙,但他年歲遠遠長於凌守夷,自然也親歷過曾經那場舊事。
故事倒沒什麼新意。天帝的小女兒柔姬,愛上一條應龍所化的大妖,私通生下凌守夷。為仙門不容。天帝命人將小女兒柔姬與凌守夷帶回,應龍為救妻兒擅闖天門,最終被擒殺於天池畔。
凌守夷自出生以來,便缺少父母養育愛撫,養成個恪守清規戒律的小古板小冰山。
或者是父母的教訓太過慘痛,曲滄風以為凌守夷是極重情的,正因為對父母愛得太深,這份潛藏於心底的愛太過濃厚,太過痛苦。
令他以為,規矩的制定自有其道理,破壞規矩,傷人傷己,終究沒好下場。
“仙凡相戀,天地不容,神仙動情,必有災殃。”曲滄風面露譏嘲之色,喂入一口酒,“小凌,你覺得這話當真是有他們說得這麼大義凜然嗎?”
凌守夷:“你想說什麼?”
“我想說的,你比誰都清楚,與其說是為這世間眾生考慮,”曲滄風冷笑道,“倒不如說是怕仙凡相戀,打破他們高高在上的地位,撕破他們這仙氣浩然的面具。”
曲滄風說起正事,凌守夷垂眸。
他當然知道曲滄風的話是什麼意思,實際上這幾年來他也曾生出無數疑慮,否則也斷不會身為天帝血脈,卻與飛昇派走得那麼近。
仙門中內蠅營狗苟,利益往來,齟齬齷齪與道書中所言的神仙氣象幾乎差之千里。
身為神仙的世家卻對飛昇派又厭又怕。
……他們到底在害怕什麼?